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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站在人行横道中央,对面是民族宫镶着绿边儿的白色大厦。一连串汽车擦身而过,周兆路吓得不敢往两边看。头有点儿晕眩,大厦仿佛正铺天盖地地压下来。
“你还年轻,找个合适的人不困难。”
“……正在找。”
“你会找到的。”
他在心里又加了一句:但不是我。绝对不可能是我。他松了一口气,因为她只朝他笑笑,不再提这件事了。他本来想说出自己对保持暧昧关系越来越不安,暗示她中断来往,现在也只好不提了。
那天他再也没找到机会。
他们进民族宫看了家具展览。她对昂贵豪华的家庭摆设很有鉴赏力,他却一点儿也没有兴趣。想到她零乱颓败的家室,他觉得她不可能建立有秩序的生活。她自己漂泊不定,还要置别人于紊乱。必须尽快摆脱她。
“这套沙发真漂亮!”她说。
“是漂亮……”
“你喜欢这个颜色吗?”
“……很好!”
他心不在焉。沙发是白色的,一套五个。她喜欢白色。她有一套连衣裙和一双高跟鞋是白色的,她的内衣全部都是白色。
白色对她不合适,他今天才看出这一点。她应当穿紫色的衣服,像大厅里那一排叫不出名来的花一样。白色未免太清洁。
他不知道她对分手会有什么反应。
第九章
下雪了。怕赶不上班车,妻子提前叫醒了他。她已经买来早点,门厅地上有些凌乱的湿鞋印。他到阳台上站了一会儿没有风,雪花飘得很柔和。
不行。脑袋还是昏沉沉的。
感觉很微妙。以前也有过几次,但记不清和这次是不是一样。考大学那年,从县城回到山沟的家,有过这种感觉。如果没有接到录取通知书,会怎么样呢?这个问题他从来没有想过。事情很少让他失望。将要得到某种东西之前,让人不平静的不是喜悦,而是类似恐惧的不安情绪。生活的每一次上升都面临这种局面,结果无一不是以他得到该得的东西而告终。
这一次他没有把握。
消息已经传开。食堂、楼道、办公室,到处都是议论和猜测,他要升副院长了,或者不是他而是别的某一位要升副院长了。他表面上若无其事,但心里比任何人都紧张。
他分析出许多不利因素。组织能力不足,业务知识不全面,遇事虽然冷静,但不够果断。想得最多的是他和她的关系。他确认这是一个污点。掩盖是可以的,但永远不可能消除了。想到她有可能给他造成难以挽回的损失,烦躁的情绪就达到顶点。
“副院长,真的吗?”
“有可能。”
妻子也没有给他安慰。她太兴奋。他原以为她会淡漠,会劝他安心于学术,那样他心里的压力会减轻一些。
女人都是一样的。可能不是虚荣。地位毕竟是个很实在的东西。它的诱惑力恐怕任何人都难以拒绝。没有指望的人才会对它冷淡。跟女人有点儿相似,但比女人堂皇。
“慢点儿走,小心滑倒。”
“晚饭不要等我。”
“你忙吧,我等着你。”
妻子为他掖好围巾,比平时更加温柔。她的目光像个新娘子。
雪很大。有些地方干净了,有些地方脏了,黑白分明。路上的烂雪像污泥,树塔上堆着洁白的花絮。空气真好。
今天他准备向华乃倩摊牌。时间是他定的,地点自然还是老地方。这是他第一次采取主动。昨天华乃倩在他办公室里显得很激动。她可能误解了他的意思。他害怕对她的打击太突然,不忍心告诉她这是最后的分离。但华乃倩执迷不悟的样子也让他恼火。明明知道他的处境,如果真爱他,本应体谅他的苦心的,她却只知一味地榨取。
他已经不单单是后悔。
分别可以更干脆。挑中老地方,不能不说是怀着很阴暗的心理。他读遍了那个荡人心魂的身子,猛然丢弃的念头用厌倦无法解释。它勾出了数不清的留恋。正视内心的真实是可怕的。
华乃倩小腹上有一块不大的黑痣。
他不爱她!但人的记忆却牢固而详细。他内心的叫喊显得更加虚伪。双重的、捉摸不定也无从揭露的虚伪!
班车在东单停了一下,上车的人里有华乃倩。她的呢子大衣是浅色的,介于黄和粉之间的一种说不清道不白的颜色。他把目光移开,想看看手里的杂志。在班车上看点儿东西是老习惯,今天却读不进去。
直到晚上,他没有找到和华乃倩说话的机会。如果有这种机会,也许会使他改变决定,换一个幽会的场合。
在咖啡馆里或便道旁,她会歇斯底里大发作吗?
院党委开了一整天扩大会议。周兆路和另外四个副院长人选也应召参加。问题已经明确,五个人要轮流答辩,接受临时组织的考核委员会的质询,然后根据高低优劣确定最后的当选者。会上讨论了答辩的结构。施政纲领,这个词时髦得令人讨厌。
没有人退缩。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紧张气氛。这是存心折磨人!周兆路强烈地感到命运始终操在别人的手里,答辩无非是让人更直接地面对残酷的选择。
老刘也是五人之一。表态时他语气激昂,声称准备接受挑战,接受上级和群众的公正评价。他太急切了,他不会走运,性格决定了他的失败。
“我愿意试一试,不论成功与否,从全局考虑一下院里的业务情况是有益的,感谢领导给了我这样的机会。”
周兆路简短地谈了想法。含而不露。他知道自己给在座的人留下了什么印象。从第一个回合开始他就要全力以赴。
钱老来电话勉励:“你口才好,这样对你更有好处!认真准备,有什么问题可以来找我……”
老头了在院里势力很大。他当然要找他的。周兆路感到好笑的是老人的另一句话:“你可要为我争口气呀……”
我凭什么要为你争气呢?入选后面隐藏着复杂的人事关系。这倒是他可以利用的一点。那么,就为老头子争口气吧!
傍晚,他乘车来到永定门外。窗口有灯光,她在等他。雪在脚底下咯吱咯吱地呻吟,一股淡淡的哀伤涌上心头。他记不清来过多少次了,这种心情还从未有过。
楼道里冷嗖嗖的,他生怕遇上什么人,尽管他谁也不认识。
他动作很麻利,转眼登上五楼。门开了一道缝儿,他看也不看就挤了进去。他忘了到底敲了几下门,应当是三下,这是用过多次的信号。他没和她一起来过,她总是先进去等他,把一切都准备好。他不可能呆得太久,时间显得很宝贵。
水已经烧好了。床上是摊开的被子。她穿着羊毛衫,脸红扑扑的,把他的呢子大衣往衣架上一挂,便急匆匆跑过来拥抱他。他看了看窗帘,又着看床头那两个并排放着的枕头。她睡里边,他躺外边。这个模式跟他的家庭出奇地相似。此外便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了。
他对妻子从来没有这么粗暴过。这个女人从一开始就使他变得很野蛮。他一点儿也不难为情,是因为丑和美在这里绝妙地统一在一起了。幻觉中他常想,这也算一种境界吧,没有冒险便无从体味它。
他大汗淋漓地喘息。绝望了似的。分离在即,不论怎样努力从这身上领略的韵味都将是有限的、告别式的了。他将永远失去它。她闭着眼睛,胸上皮肤变得粉红,他不知道那微启的红唇是否唤起了他的柔情,但他确实有点伤感。
他起身穿衣服的时候,她缩在被窝里看着他的一举一动。他背对着她。
“你这就走吗?急什么……”
他没有答话,心事重重地系好鞋带,钻进厕所,不一会儿又钻出来。到厨房给自己沏了一杯红茶,嗅了嗅热气,然后平端着回到卧室,在椅子上坐下来。
她的大眼睛水汪汪的。不像三十六岁。她的娇懒和奔放属于更年轻的女人。陌生人恐怕很难猜出她的年龄。
“起来吧,我想跟你说件事情。”
“你的事?”
“……就算是吧,跟你也有关。”
“我知道了,请说。”
“起来,这像什么?”
“这样暖和……”
她伸出一条光腿,又怕冷似地缩回去,笑得很娇气。但她还是起来了,一边穿衣服一边小心地看着他。
“你今天好像不太高兴,是为当官的事发愁吧?”她问得很轻松。
“乃倩,我的处境你明白……我觉得咱们该全面考虑一下了。”
“考虑什么?”
“……虽然做得不对,可跟你在一起我很愉快,我不会忘记你的……”
“干吗说这些?”
她脸白了,好像才明白过来。周兆路喝一口茶,语气稳重得像是谈一桩买卖。
“考虑再三,还是现在分手的好。”
“……不是开玩笑吧?”
“不是。”
“你想得太容易了。”
手有点儿哆嗦,他把茶杯放到柜子上。老姑娘在相框里用凄楚的目光看着他。那边,华乃倩披散着头发不动了,靠在枕头上。漂亮的脸蛋冷冰冰的,有点儿出人意外。周兆路硬着头皮说下去:“这样对你对我都有好处。我们可以恢复正常生活。你知道,我实在太累了,压力大得让人受不了。我喜欢你,可是……我一直很内疚……”
“挑这个时候忏悔,为什么?”
“你和老林关系紧张,我多少也有一点儿责任,我没想到事情会闹得这么复杂……”
“你知道他和我们的事没关系,我和他的感情早就破裂了,你知道!”
她跳下床来,只穿着短裤从他眼前走过,气急败坏地摔上厕所的门。她上身穿着毛衣,两条细长的大腿好像是从毛衣里伸出的怪物。这模样很新奇,他没见过。
歇斯底里?
他等着,忍不住又去看那张相片。老姑娘可能是无辜的,她大概想不到自己的住宅成了肮脏的通奸场所,自己的被子曾掩盖过一个赤身露体的野男人。她不可能了解这种阴谋,至少从表面上看来她是一本正经的。
大恳都一本正经。
从厕所出来,她的眼圈发红。她躺回床上,用被子蒙住下身。
“你还想说什么?”她嗓音也变了。
“意思就这些,希望你能理解……”
“你不爱我!你从来没有爱过我!”
“……你误会了。”
“这样分手我不同意!我不是包袱,想挎就挎起来,想甩就甩掉……你不能这样对待我……”
“你冷静些!”
“……你真叫我失望!”
嗓音终于颤抖起来,她哭了。第一次看到她哭,没有声音,泪水很多。周兆路想过去抱抱她,但那样事情会更糟。他想了一会儿,又把茶杯端起来,更加专注地看着这个各方面都令人迷惑的女人。
眼泪可能是爱的证明,也可能是因为承受不了自身遭到的损害。他不想伤害她,但人需要保护自己不受伤害。眼泪不能使他退却。
“别这样,这样不好,何必呢?”他听到的是一个伪君子的声音,“以后你仍然是我最亲近的友人……”
“就这样……完了?”
“只能这样。”
“如果我说……我根本不同意呢?”
“你不会的!”
“我就是不同意,不同意!”
“耍小孩子脾气只能坏事……”
“……我爱你!”
“我知道。分手了,我也仍然喜欢你。可是以前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