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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袋里的钱,巧取豪夺而出……
沈展平仿佛看见父亲的脸像沙漠般苍黄,老眼迷离地企盼着……
“你当然可以买回去。”沈展平冷冷地说。
“那我买回来。这是钱。”乔致高像推土机似的用四个手指齐刷刷推钱。
“少了。”沈展平斩钉截铁地说。
“不少,我一张张数过。不信你重点。”
“我是说这个钱数不够。”
“什么?”所有的人同乔致高一起诧异。
“涨价了。”沈展平淡淡宣布。
“涨到多少?”乔致高迫不及待发问。
“翻番。你拿4000元来,我就把认股权再卖给你。”
“这才几天,就翻番,提前进入2000年了?”乔致高骇怪地高叫,眼球向四处逡巡,
以求舆论声援。
黄豆们在烈焰烘烤下,轻微地爆裂着:看不出平时稳重潇洒的小伙子,出手这么毒辣!
“对。童叟无欺,言无二价。拿得出钱来,你就再来。否则,恕我再不接待!”沈展平
傲慢地说。
啪!啪!乔致高义愤填膺地跺着脚,一摔门,扬长而去。
“你等着!利欲熏心的沈展平!”他的咆哮在走廊的喷涂墙壁上撞来撞去。
“我,时刻准备着。”沈展平说完,经河西走廊,回到玉门关外天山脚下,按部就班地
开始于自己的事。
栾德司长一直关注着事态的进展,偶尔也分心观察荧光屏上的自己的音容笑貌,挑剔地
检验表情手势形体语言。对于一个蒸蒸日上的经济家政治家改革家,演说的技巧与形象十分
重要。
他无声无息地离去了。
电话铃响了。
“小沈,为什么要这样?不这样不行吗?”安琪娘焦灼的声音。
“不行。谢谢。”沈展平我行我索地挂上了电话。
九
沈展平在机关餐厅吃晚饭。
人员很零落,像一盘象棋残局。因为人少,大师傅便把中午的剩饭菜热一热,搪塞大家
的肚子,这样吃饭的人就更少了。一个恶性循环。除了单干户,没有人留下来吃这最后的晚
餐。
他端着一碗棒子面粥,一碟子熬白菜,往自己惯常的小桌走去。白莱上叠着的馒头下半
部,已被菜汤渍成暗褐色,像塌方似的陷落。
有人招呼他:“到这儿来吃。”
是栾德司长,稀客。
沈展平十分不情愿。在经历了这许多事以后,他极想孤独一下。
他落座于栾德司长对面,而不是像通常情形下坐成90度直角以示亲密。
“小伙子,别这么无精打采。可以说,我是特意在这儿吃饭,以创造一个咱们俩单独谈
话的机会。”奕德司长弹弹筷子。
沈展平感动了。他看到司长正在翻弄一块方正的熬白菜帮子。菜肴厚厚的边缘被稀薄的
酱油汤,镀成污浊的黄褐。
“您有什么指示,叫我去您的办公室聆听就是了。”沈展平有些无措。
“你今天下午成了叱咤风云的人物,我叫你,必然会引起大家的注意。这对我倒没有什
么;但对你,恐怕会引起不必要的猜测。我想,现在这种场合谈话,效果可能会更好一些。
亲切、融洽,有家庭气氛……”
“一个穷家。”沈展平难得地调侃了一下。司长的话,像烛光一样,温暖而明亮。
“今天下午的事,我都知道了。但是若有人问起来,我就说我不知道。玩一个小小的阴
谋诡计。”栾德司长调皮地眨眨眼。
五十岁人的调皮,使他的官气遁去。
“为什么?”沈展平不解。
“装聋作哑,一旦上面查问起你的问题时,我好为你说话。听说一楼的那个小伙子,已
经把问题反映上去了,说你牟取暴利……”
“随他。”沈展平咬白菜,一股咸水滋进咽喉。
“我之所以在这个地点这个时间来找你,不是因为我是你的司长,而是因为我是你的朋
友。我以一个年长者的身份送你两句忠告:无论你多么自恃有理,你必须停止现在的作法。
放弃对那2000元额外涨价的要求,收下他退回来的2000元,把认股权还他,再由他自行购
买股票。悬崖勒马,犹未晚也。”栾德司长谆谆告诫。
沈展平洗耳恭听,末了说:“不。”
“司长,那2000元我并不是凭空要的。那共计5000元的款项,我筹措得太艰难了!我
借了高……”他把“利贷”二字吞了回去,这太丢人了,改成:“我借了高姓朋友的钱。人
家原是存的五年期,差几个月就要到期,现在作为活期取出来,利息就差了千元,这是要我
补偿的……”
沈展平奇怪自己的谎话怎么来得这么快,扯得这么圆。也许因为并不完全是谎话,起码
大前提真实。高利贷确定使他忧心忡忡。为了不动用电娃子汗渍的存折,他也曾向一位同学
求缓。人家掏出电子计算器,为他演算了一遍利息遭受的损失,沈展平知趣地退缩了。倘若
真成沙上建塔,那他殚精竭虑欠下的人情债、利息和身心所遭受的摧残,区区2000元绝不
算过分。
“好了,小沈,我是为你好。不要以为一搞市场经济,旧的规范就没有约束力了。我们
是政府的一个部,不是交易所!你玩股票,能挣多少钱?部里的处长可以分到三居室,这套
房子值你多少原始股?按说,我不应该把底透给你:部里很快要提拔一批青年干部,你在其
中。你聪明,有见解,对吕不离股票一事的处理,也很有分寸感。一句话,你是大有希望
的。我估计,假如你不安抚住乔致高,事情就会超出我们所能控制的范围。一旦上面对你有
了惟利是图的看法,你将一辈子不得翻身!除非你决然离开这座大楼,到交易所去做穿马褂
的经纪人!”
栾德司长何时走的,沈展平不知道。而他是被炊事员恶声叱喝唤醒:“怎么啦哥儿们?
还有完没完?几口剩汤值得这么咂摸吗?八成失恋了吧?”
是失恋。原始股之恋。
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官场是销蚀一切的王水。甭管多么坚硬的物件,在官场淋漓一遭,就形销骨立。
股份制是多么活跃跳荡鼓噪的精灵,天赋平等,布朗运动……诞生之初,规则即遭阉
割……
假如不理他们呢?骆驼队依然前进?
沈展平回到一楼正厅,旋转门忠于职守地自动着,好像一架横睡的风车。
他机械地踏进玻璃门扇。不管你动与不动,门像涡轮片似的搅拌着你,簇拥着你,拨动
你向前。
一股寒意像谣言般袭来,变天了,雨加雪。
细小的粉汁被灯火染成黄色,桔汁似的粘稠地滴落着,带来一股冬天的芬芳。
远处有人撑一把鹅黄色的绸伞,在橙色的背景上更加明亮温暖地黄着,好像沙漠中的金
属。那是个女人。
“雨雪交加之中,有这种女人等待的男人,是一种幸福。”沈展平漫无边际地想着。
“沈展平,你好能吃啊!就是吃一头牛,也用不了这么长时间!”
当他经过鹅黄伞时,伞柄一歪,雨滴便霎时粉碎为香雾,安琪娘笑盈盈地对他说。
“我把安琪儿送回家,破天荒地对先生撒了一个谎,就跑回来等你。想不到你是一个饕
餮之徒。”安琪娘显得比平日还快活饶舌。
有一种柔弱的女人,却常常想着帮助实际上比她坚强得多的男人,还挺令人感动。
“谢谢你。”沈展平低沉地说。
“有什么可谢的?你并不知道我要做什么,大男孩。”
“不管你说什么话,不管你做什么事,你在这个时候来看我,我就会永远记得这个雨夹
雪的晚上。”
雪的成分渐渐多起来。霰珠落在伸在伞外的臂上,被体温暖成水,便有了沁骨的爽凉。
“小沈,给你。”安琪娘从提包中掏出一卷东西。
“什么?”
“钱。一千元。你不必数,不会错的。我讨厌熟人之间一张张数钱。”
“我……”沈展平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
“我知道你没钱,别解释……或者说你会突然收到人家退回的钱,但这更糟……那都不
是你的钱,你得一一还回去……钱在这种流通里会有磨损,精神更是饱受折磨,而且你还需
付息……这是我的私房钱,借给你,什么时候还都可以,而且绝不要提息的事。我既然化妆
成一次你的未婚妻,我们就算有了一种缘分,请不要拒绝。乔致高的事,你怎么处理都可
以,不要伤了自己为上策。你现在是拿了你的人品你的前途在同一个小人较量,我觉得你不
值得。好啦,我走啦,安琪儿等我呢……”
鹅黄色的伞融人底色之中,像一颗巨大的雨滴。
沈展平把那卷东西揣进兜里。无论他做出怎样的决定,钱总是需要的。
十
32开大小。铜版纸。淡绿色网纹。透过“公爵王”车内明亮的灯光栾德司长透视到纸
质中蕴含的众多五角星形的水印。
这就是金鸟公司的原始股票。
原始股,多么富于神秘色彩的名字!莽莽苍苍,郁郁葱葱,刀耕火种,茹毛饮血,剑拔
弩张,斗转星移……这就是原始,苍凉之中有一份悲壮。
栾德司长把股票放进金利来公文包。当沈展平与人唇枪舌剑的时候,他已经拿到了在香
港印制的金鸟公司股票。
金利来鼓鼓囊囊的。每一张原始股都会演绎出一段悲欢离合的故事。
原始股一张为500元面值。按正常标准,每个部职员,可分到4张。已经做了内部规
定,处以上干部,将按照职务递增可以购股的数量作为举足轻重的智囊,栾德司长有许多张
可供支配的股票。但愿那个潇洒的男孩,能够经受住考验。
部里为栾德司长配备的汽车,像子弹头一样,驶向他的家。
1993年1月10日晨3时
(本文纯属虚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