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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的岳母。关于孩子的处置情况,已经说过了,你来接吗?”
不,鸟不想接。从昨天晚上以来,屡次三番的电话联系,话筒里传来的岳母的声音,纠
缠得鸟心神不宁。岳母的声音很像妻子,但其实更像小小的蚊子的哀鸣。但鸟终于把婴儿的
睡篮放在水泥台上,一脸忧伤地接过话筒,说:
“明天午后还要再来这里一趟,听脑外科专家的诊断结果。”
“为什么呢?为什么这样处理呢?”岳母传来的,恰恰是鸟最不想听的声音。她的问
话,似乎是在直接责备鸟。
“如果说为了什么,那是因为孩子现在还活着吧。”鸟说完,怀着厌恶的预感,等待着
岳母的话。但岳母一直沉默着,只听得见痛苦而短促的呼吸声音回响。于是,鸟又说:“我
马上回去,见面再细说吧。”鸟说着,要放下电话。
“啊,你不要回到这儿来!”岳母连声咳嗽着制止鸟说,“我对女儿说,你送孩子入心
脏病专科医院了,你若是赶回来,她不是要起疑心吗?等她多少平静下来以后,你再回来,
就说孩子是因为心脏病死的,这最顺理成章了。现在还是只用电话联系吧!”
鸟体谅岳母的心情。他说,他这就去向岳父讲一下。鸟正说着,听到对方咔嚓一声放下
了电话。看来岳母也一直强捺着厌恶情绪。鸟放下话筒,拎起婴儿睡篮。急救车从停车场开
了过来,假眼医生已经乘了上去。鸟把婴儿睡篮放到来时自己坐的位置上,向医生和两个救
护员致谢说:
“多谢你们帮忙,我自己回去。”
“自己回去?”医生问。
“嗯。”鸟答应说。其实他是想说:我自己出去。必须去岳父那儿报告妻子的生产情
况,但那以后,就完全是鸟的自由时间了。鸟觉得,比起回到岳母和妻子那儿,去看望岳
父,简直可以说是使自己获得了拯救。
假眼医生从车厢里面关上了门,急救车出发了,警笛不鸣,速度迟缓,像一个软塌塌的
怪物。鸟和司机席上的救护员迎面相向,透过车窗,他看到医生和管氧气瓶的救护员东歪西
斜地靠在一起;一小时以前,他曾从那窗口流着泪水望着马路上来往的行人。但鸟并不顾虑
现在车里的三个人怎样议论自己和自己的孩子。鸟的头脑里集中转动着的新念头,是由岳母
的电话不意带来的空闲,是独自一人的自由时间。鸟尾随着急救车穿过医院前足球场般宽阔
的广场,走到广场中央,他转过身,抬头仰望刚刚把自己的第一个儿子、濒死的婴儿丢在里
面的那座建筑。那是一座伟岸如城寨的庞大建筑。初夏的阳光闪耀,婴儿不知在建筑物的哪
个角落,张着珍珠般光泽的小嘴,细细地哭叫着;这座庞大的建筑,使婴儿显得像是一粒微
不足道的砂。明天,即使我重来此地,与孩子相逢,孩子也许正在这座近代城寨般的迷宫里
彷徨无路,也许已经不在人间,或者正在濒死的边缘吧。鸟这样想。这样的构想把鸟从刚才
陷入的不幸里拉出了一步。鸟迈开大步,穿过医院的大门,走到柏油马路上。
鸟向前走着。初夏的上午清爽而凉快,微风拂在鸟因睡眠不足而有些发热的脸颊和耳垂
上,使他忆起当年小学校的远足旅行,使他微微体味到一种快感。他的肌肤感觉和神经细
胞,都远远脱离了意识的控制,充分舒展地感受到了这季节的美好,感受到了一种内在的解
放。而这感觉,又渐次扩散到意识的表层。
鸟想去见岳父之前,应该刮刮胡子,洗洗脸!鸟看到了一家理发店的招牌,便径直走进
去。略上了年纪的理发师像对待一般顾客一样,让鸟坐在椅子上。他没有看出鸟身陷不幸的
迹象。现在,鸟因为成了理发师、亦即“他人”眼里的自己,因而能把自己从悲伤与不安中
解放出来。鸟闭上了眼睛。他的脸颊和下颚,都被消毒液气味浓重的热毛巾捂住了。孩提时
代,鸟曾在理发店看过滑稽的“落语”节目。那时,店里的小伙计给顾客送热毛巾,毛巾太
热,等不及放在手上凉一凉,就赶紧往顾客的脸上放,打那以来,每当热毛巾贴到脸上,鸟
就发笑。现在,鸟感觉到自己又微微笑了。但这次未免太过分了。鸟战栗着驱走自己脸上的
微笑,又开始思考起自己孩子的不幸。他从刚才微笑的自己的身上,发现了罪证。
植物似的婴儿的死,鸟从尖锐剖析自己的角度,分析婴儿的不幸。婴儿和植物一样,死
时没有痛苦相随,但即便如此,这婴儿的死到底意味着什么呢?或者说,他的生意味着什么
呢?横亘数亿年的“空无”的旷野上,一粒生命的种籽发芽、生长,经过十个月的孕育。当
然,胎儿可能毫无意识、感觉,他蜷曲在温暖、柔和、暗黑的世界里。然后,他冒险探头来
到外部世界。这里冷嗖嗖硬梆梆,干燥,光线明亮刺眼。在这个世界里,没有他独自安宁的
藏身之地,他和数量众多的陌生人住在一起。然而,对于植物婴儿来说,置身外部世界,可
能只不过是几个小时莫名其妙的微痛罢了。随后,便在呼吸窒息的瞬间,成为横亘数亿年
“空无”旷野上一粒“空无”的细砂。就算真有所谓末日的审判,那么,出生之后不久猝然
而死的植物婴儿,能作为怎样的死者被传讯、检诉和判决呢?他张着珍珠般光泽的小嘴,舌
头一舐舐地,哭泣着在世间停留了几个小时。这无论对怎样的审判官来说,都是证据不足
吧?完全是证据不足。鸟屏住呼吸思考,越发感到恐怖。在那场合,如果我作为证人被传
讯,要是没有头上的瘤当线索,我不是连自己孩子的面孔都不能确认吗?鸟的上唇唰地感到
痛。
“别动,看,给刮破了吧。”理发师把剃刀停在鸟的鼻子上,使劲地看了一眼,低声
说。声音严厉,且含有一种威胁味道。
鸟用指尖往上唇抹了一下,伸到眼前看。一块血迹染到他的指尖。鸟凝视指尖上的血
污,胃里感觉有些恶心。他和妻子的血型都是A型,濒死的可怜的婴儿体内流动的那一公升
血液,应该也是A型吧。鸟把沾着血污的手指收到白色罩衣里面,抑制着胃里的反应,阖上
了眼睛。理发师在刮刚才那小伤口周围的胡须时,下刀滞涩;然后,可能是想挽回迟误的时
间,刀法粗放地匆匆刮完了从脸颊到下颚的须髭。
“洗洗头吗?”
“不,这样就可以了。”
“头发里面可落了不少灰土呀。”理发师不甘心地说。
“昨晚滑倒了。”鸟说着,从椅子上下来,在镜子里,他看到自己刮过的脸宛如正午的
海滨那样阳光灿烂。头发确实乱蓬蓬的像团枯草,但尖尖的脸颊和下颚却像红鳟鱼肚子一样
红扑扑地闪着光泽。凝滞如胶的眼睛里目光炯炯,僵硬的眼睑变得柔软而有弹性,甚至一向
痉挛的薄嘴唇也不抖动了。与昨天晚上在书店装饰橱窗里看到的肖像相比,这是一个年轻而
充满活力的鸟。鸟想,去见岳父之前,先来理发店,还是对了。他感到一种深深的满足。不
管怎么说,鸟自黎明以来一直向负面倾斜的心理天平,现在终于可以加上一点儿正面因素。
鸟检查了一下鼻子右下方三角形痣一样的血斑,走出理发店。等到了岳父的大学,理发店剃
刀和热毛巾造就的鲜润光泽会褪掉吧?但那时鼻下的血痣也可以抠掉了,鸟凄惨滑稽的丧家
犬模样,不会映到岳父的眼里。鸟大步在这一带转着,寻找公共汽车站,转着转着,他想起
昨晚以来口袋里一直备有零钱,于是,向刚巧向这边开来的出租车举起了手。
大学正门,午休的学生熙熙攘攘。鸟在嘈杂的人群里下了出租车,时间是十二点五分。
鸟走进校园,喊住一个大块头学生,向他问英文系的研究室在哪。但那学生脸上浮出亲切的
微笑,像唱歌似的叫起来:“啊,老师,好久不见啊!”鸟楞了一下。“在补习学校,多蒙
您关照。公立大学都没考上,老爸给这捐了钱,就从后门进来了。老师!”
“啊,你已经成了这里的学生啦?”鸟想起这个学生了,情绪镇静了下来。这个学生眼
睛鼻子都圆鼓鼓的,像古丽姆兄弟童话插图里的德意志农民,但模样并不难看。鸟说:“那
么,补习学校不是白上了吗?”
“不,老师,学习总不会没用的吧,即使什么也没记住,但总是学习过!”
鸟感觉受到了嘲弄,目光严峻地回头盯住那学生。但这个大块头似乎从上到下都在向鸟
表示好意,鸟清晰地想起来,在满员百人的班级里,这小子蠢笨出名。正因为是这样的学
生,现在才能如此单纯爽朗地向鸟报告自己走后门进了二流私立大学,并感谢毫无作用的补
习学校。如果另外的九十九人,见到补习学校的教师鸟,恐怕都会避之唯恐不及吧。“你这
么说,我很高兴。补习学校的学费很贵的。”鸟说。“不,不。老师,你是来我们大学工作
吗?”
鸟摇摇头。
“啊,是么。”大块头学生机敏地把话题扯开:“我给您当向导,一起去研究室吧。
请,走这边。实实在在,补习学校的学习不是没用的,作为一种养分,贮存在脑子里,说不
定什么时候就起作用。我等待那样的时候。所谓学习,最终不就是这样么?老师!”
鸟被这位旧日的学生,带有启蒙主义味道的乐天派领着,穿过树木掩映的校园小路,来
到一座深赭色的砖瓦建筑前。
“英文系研究室在三层最里边,老师。虽说是这样的大学,能进来也是挺高兴的,所以
把学校着实勘察过一番。现在,我对校园里所有的建筑物都了如指掌。”大块头学生自我炫
耀说。随后,突然间,他的脸上闪现出让鸟怀疑自己眼睛的极老练的自嘲式微笑,“这些话
都太单纯了吧?”“不,不,我想不那么单纯呀。”鸟说。
“您这样说,我很高兴,老师,那么,祝您健康,脸色好像不太好呀,老师!”
鸟一阶一阶地爬着楼梯,一边琢磨刚刚分手的这位旧日学生。这家伙现实生活的能力,
可能要比我强个百倍千倍的吧,至少,他决不会让婴儿因脑疝而死的。不管怎么说,他确实
是我教过的一个奇怪的道德主义者。
鸟扒着英文系研究室的门缝看岳父在不在。只见房间对面客厅一样的地方,美国大总统
宝座似的橡木转椅上,岳父身体深深陷在那里,眼睛望着开在屋顶正中的天窗。比起鸟的母
校的教授研究室,这里的房间又宽敞又明亮,像会议室一样。以前,岳父曾说过,退休后转
往私立大学,得到的待遇,和公立大学比较起来,好得没法说(这是岳父众多带有某种自虐
式得意的笑话之一)。现在鸟看到了这里的设备,包括橡木转椅在内,知道岳父的话确实不
单单是笑话。但是,如果日照再强一点儿,那就需要把摇椅向后移,或者把客厅全都挂上窗
帘吧。靠房门这侧,摆着一个大桌子,三个年轻的副教授在围着桌子喝咖啡。似乎刚刚吃完
饭,额头上油光闪亮。鸟和这三个人都见过面,他们都是鸟前几届校友中的佼佼者。如果鸟
没有那连续几周的泥醉,如果他不是中途掉队而是留在研究生院继续读书,他的人生道路,
当然是步他们的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