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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却终究不能不向那边靠近。
鸟从人群背后绕过去,停住自行车。随后,他跳下来,弯腰用链条锁把沾着湿泥巴的车
轮锁上。这时,一个充满责难意味的声音从身后冲撞过来:“往那放自行车不太好吧?”
鸟惊恐地回头,恰巧和责怪他的那位毛烘烘的院长的目光相遇。于是,鸟把自行车扛起
来,藏到旁边的灌木丛里。八角金盘的叶子上积聚的水滴唰唰溅落,从鸟的脖颈流了进来;
平日里鸟暴躁易怒,现在,对这些琐细的倒霉事情,却一点也不反抗,都理所当然地接受。
他已经连皱眉咂嘴的愤怒都没有了。
鸟从树丛走出来,鞋子弄得脏兮兮的。院长似乎后悔刚才那样蛮横地叱责鸟,他短粗的
手腕拍拍鸟的背,一边指挥急救车,一边像报告一个很了不起的秘密似的,满怀自信地对鸟
说:
“是个男孩呀,我想起来了,看到了小鸡子。”
急救车上坐着假眼医生和一位身着白衣,皮肤浅黑的救护员。假眼医生身边围着篮子和
氧气瓶。篮里的东西,被救护员的背挡住,看不清楚。但装满了水的瓶子里氧气泡的破裂声
却悄然可闻。他们占据的长凳对面,还有一条长凳;鸟坐了上去。坐垫很不安稳,鸟是坐到
了放在长凳上的帆布担架上。他的屁股咕容咕容地摇动着,他透过玻璃车窗向外张望,猛然
间浑身震颤了一下。医院二层的窗口,从窗口到阳台,都站满了孕妇。她们可能刚刚起身洗
过脸,白白的肌肤浴着晨光,一齐朝这边俯望。她们都穿着柔软的睡衣,睡衣颜色有红有
蓝,还有淡蓝。特别是那些走到阳台上的孕妇,长垂到踝的睡衣被微风拂起,宛如一群空中
起舞的天使。鸟看得出,她们的表情里含着不安与期待、甚至欢欣;他垂下了头。警报笛
响,急救车启动出发。鸟被车的震动弹起来,差点儿从长凳上滑落,他运足浑身气力,站稳
脚跟;都是这警笛!他想。至今为止,对于鸟来说,警笛都是由远处传来,又从身边掠过,
向远处传去,但现在警笛将像他体内的病疾一样固执地纠缠他,坚决不肯远离。
假眼医生转过脸来说:“现在还没什么问题。”
“谢谢!”
鸟浑身像糖一样,融化在医生那虽然细微但却明显的权威式热情里,鸟像丧家犬似的惶
惶谦卑的态度,拂去了医生眼神里的踌躇和疑虑。医生对自己的权威充满了自信,并把这种
自信明显地表露了出来。
“这确实是非常罕见的病例,我也是第一次看到。”医生神情专注,边说边自己点头,
并灵敏地利用车身摇晃的间隙,把身子移到鸟的近旁。他不介意放帆布担架的长凳坐垫不
稳。“您是脑科专家吗?”鸟问。
“不,不是。我是妇产科医生。”假眼医生订正说,但鸟的问话并不足以损伤他的威
严。“我们医院没有脑科医生,但这症状再明了不过了!脑疝,确定无疑。要是往那个从脑
里溢出的瘤上刺一针,抽出脊髓液检查一下,就更清楚了。但说得难听一点,脑部针刺,稍
一不慎就不得了,所以就这样原封不动地送到大学医院去。我是个妇产科医生,遇见脑疝婴
儿这样的病例,实在太侥幸了。我很想能亲眼看看解剖手术。你肯定是赞成解剖的吧?现在
这时候,这么直率地谈论这件事情,可能会让你不愉快吧?哎,但是,这样的经验积累起
来,才会促进医学进步。你的孩子的解剖,很可能会帮助下一个患脑疝的孩子获治!更坦率
一点儿说,为了这个孩子,为了你们夫妇,我想,这个孩子早点儿死了的好。当然,对患这
种病症的婴儿,也有人莫名其妙地持乐观态度,不过,我还是觉得早点儿死了是幸福的。这
可能是年龄代不同的缘故吧。我一九三五年出生的,你呢?”
“我也是那年代。”突然之间,鸟来不及把自己的生年准确换算成公历。“那么,是很
痛苦的吧?”
“我们这一代?”
“不,我是说孩子的事情。”
“问题在于痛苦一词的含义呀。这孩子视觉、听觉、嗅觉等等,还都没有吧。用院长的
话说,你想想看,就是像一棵植物似的。你认为植物有痛苦吗?”
鸟默然思索着。我曾经考虑过植物的痛苦吗?我想过被山羊啃食的圆白菜的痛苦吗?
“怎么样,你想,植物似的婴儿会痛苦吗?”医生满有兴致地重复追问。
鸟坦率地摇头,表示这问题超出了他现在火烧火燎般的头脑所具有的判断能力,尽管他
本来不是那种与人一见面就低头服输的人。
“吸进了氧气,但情况好像不太好。”救护员回头报告说。医生赶快站起来去察看输氧
管。
就在这一瞬间,鸟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孩子。那是一个很难看的婴儿,赤红的小脸上满
是皱纹,眼睛像贝壳接口的缝,硬硬地阖着,鼻孔插着橡胶管儿,而闪着珍珠光泽的桃红色
的小嘴,则发着无声的呼喊。鸟不禁抬起屁股,探着头,他看到了孩子包着绷带的头。绷带
后面,血渍点点的脱脂棉里埋着的,很明显,是一个异形的存在。
鸟几乎不敢正视,转脸坐下,脸贴在车窗窗框,望着匆匆向身后退去的街市。警笛惊吓
着路上的行人,行人们和鸟刚才看到的那群孕妇一样,怀着好奇和莫名其妙的期待,注视着
急救车。像突然定格的电影画面,他们的动作突然不自然地静止。这正是他们看到平淡的日
常生活细微的裂纹的时刻。同时,他们也表示出一种天真的虔敬之情。我的儿子,像在战场
负伤的阿波利奈尔一样,头上缠着绷带。鸟这样想。在我完全陌生的黑暗战场上,我的儿子
负了伤,然后,他像阿波利奈尔一样,头缠绷带,发出了无声的呼喊……
鸟突然流下了眼泪。阿波利奈尔头缠绷带的形象,一下使鸟的感情纯净化。鸟感到多愁
善感、软弱无力的自己已被理解,可以容许;他甚至品出了自己泪水里的甜味。我的儿子像
阿波利奈尔一样头缠绷带,他孤独地在我完全陌生的黑暗战场上。我只能像埋葬战死者那
样,埋葬我的儿子。鸟热泪流淌不止。
个人的体验
三
鸟坐在特别儿童诊室前的台阶上,脏兮兮的两手抱住膝盖,流过泪后,睡意袭来,执拗
地缠住不去。鸟努力挣扎着。假眼医生一副失落的神情,从诊室走了出来。鸟站起身,医生
的声音里透露出不安,与刚才在急救车时截然不同。他说:“这个医院真官僚,连护士都不
理你的茬。我本来带着这医院里和我们院长很熟识的一位教授的名片,可她们连那位教授是
谁都不知道!”
于是,鸟清楚了医生为什么突然间形容憔悴。在这里,他被人轻视,这位假眼青年开始
怀疑自己的权威威严。
“孩子呢?”鸟未假思索地问,声音温和,似乎想安慰一下医生。
“孩子?啊,如果脑外科的教授来察诊,情况会立刻明朗。当然,这是说,孩子要活到
那时候。如果万一挺不到那时候呢,解剖以后,会调查得更清楚。可能挺不到明天吧?明天
下午三点左右,请你来这里看看,怎么样?但我得事先跟你说,这医院可是挺官僚的,甚至
连护士在内!”
医生似乎决意拒绝鸟提另外的问题,把那只健康的好眼,也和那只假眼一样闲置起来,
两眼都暗淡无神地向前走。而鸟则像个浣衣女,端起空荡荡的婴儿睡篮紧紧跟上。他们走出
住院患者楼,走到连着医院本部的长廊时,抽着烟等。在这里的两个救护员也加入了他们的
行列。假眼医生在前,救护员和端着篮子的鸟随后,一行人沿着长廊向本部走。
两个救护员,一个是司机,一个是负责输氧的。他们似乎立刻都感觉到假眼医生情绪不
佳。这两个人,平日里常常煞有介事地鸣响警笛,根本无视约束一般良民的红绿灯,像奔驰
在大草原上的越野吉普一样,在大都市的中心穿行。但现在,支撑他们的那斯多葛派信徒式
的刻板僵硬制服的威严已经失去,神采也减弱好多。鸟从背后望着救护员拔了顶的头,觉得
这两人很像双胞胎;他们年龄都不小了,拔顶的秃头模样都很相似。
负责输氧的救护员大声说:“每天的工作,要是开头是需要氧气瓶的,一直到深夜,这
一天的工作准都是需要氧气瓶的”。
“啊,你呀,总是这么说。”司机救护员也用同样的声音说。
假眼医生根本没有理会他们闲琐的谈话,鸟也没有受到什么感动,但他能够理解,这两
个救护员是悄悄地在努力恢复情绪。鸟冲管氧气瓶的那位点点头,救护员以为鸟要问什么,
非常紧张地“啊”了一声,追问鸟的话。
鸟颇有些狼狈,说:“这急救车,回程的时候,也可以不管交通信号,响着警笛走吗?”
“急救车回程的时候?”两个救护员齐声问,像合唱的搭档一样,他们随即同时闭口不
语,互相看着对方涨红的脸,不禁噗嗤喷出了笑声。
自己提问的愚蠢,和救护员们的反应,使鸟颇感恼火。而这怒火,是和黎明时分以来一
直积压、凝聚在他心里巨大而阴郁的愤怒脉络相连的。但是,两位救护员似乎很后悔刚才不
慎取笑了这位不幸的年轻父亲,都可怜兮兮地缩着头。鸟喷发怒火的阀门也由此关闭,甚或
不如说,他觉得该责备的是自己。最开初提出那样反高潮的滑稽问题的不是我自己吗?而那
问题,不是趁自己因悲伤、睡眠不足而糊涂的脑袋迟钝之机冒出来的吗?鸟看了一眼身旁的
婴儿睡篮,那里给他的印象,是挖掘一空的洼地。篮底只留了一条叠成几层的毛毯,和一束
纱布裹着的脱脂棉。纱布和脱脂棉上沾着的血迹还没有褪色,鸟已经记不起孩子的形象。他
那头缠绷带,鼻孔插着橡皮管,微弱地吸着氧气的孩子。甚至孩子头部的异样形状,孩子红
红的皮肤上粘着的脂肪膜,鸟都不能清晰准确地记起了。现在,孩子正开足马力离鸟远去。
鸟的心里,负疚的安定与无尽的恐怖交集在一起。我很快就会忘记这孩子的事情吧?他从无
边的黑暗里露头,经过十个月的胚胎状态,来到人世间品味了几十小时难以忍受的痛苦,然
后,再一次无可复返地再归黑暗。他就是一个这样的存在。也许,并于这些,我很快都会置
之脑后吧。也许,当我将死的时候,我会重新想起这些一切。那时,我的死的痛苦和恐怖如
果成倍增加,那么,我多少也算尽了一点做父亲的义务。
鸟等一行人到达了医院本部的正门门口。两个救护员向停车场跑去。他们的职业就是和
异常事件打交道,急匆匆地跑来跑去,可能才是他们的日常生活状态。救护员们摆动着手
臂,像鬼追屁股一样,横着阳光灿烂的阔大的广场。这期间,假眼医生借用公用电话,向他
的院长汇报。医生很简短地说明了情况,因为没有什么新内容需要多说。随后,鸟的岳母的
声音出现在电话里。医生转过身对鸟说:
“您的岳母。关于孩子的处置情况,已经说过了,你来接吗?”
不,鸟不想接。从昨天晚上以来,屡次三番的电话联系,话筒里传来的岳母的声音,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