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训,好的方面是夸奖,坏的方面是责备,从没有见过人家把自己也算成朋友。小常算是第一个把自己当成朋友的人。至于小常说的道理,他也完全懂得,他也觉着不把这些不说理的人一同打倒另换一批说理的人,总不成世界,只是怎样能打倒,他还想不通,只好等第二天再问小常。这天晚上是他近几年来最满意的一天,他觉着世界上有小常这样一个人,总还算像个世界。
第二天,他一边做着工,一边想着小常,好容易熬到天黑,他从地洞里放下家伙钻出来,在街上也顾不得停站,一鼓劲跑回满洲坟来,没有到自己房子里,就先到小东房找小常去。他一进去,不见小常,只见箱笼书籍乱七八糟扔下一地,小常的同学在屋里整叠他自己的行李。他进去便问道:“小常先生还没有回来?”小常那个同学道:“小常叫人家警备司令部捉去了。”他听了,大瞪眼莫名其妙,怔了一会又问道:“因为什么?”小常那个同学抬头看了看他,含糊答道:“谁知道是什么事?”说着他把自己的行李搬出去。铁锁也不便再问,跟到外边,见他叫了个洋车拉起来走了。这时候,铁锁的同行也都陆续从街上回来,一听铁锁报告了这个消息,都抢着到小东房去看,静静的桌凳仍立在那里,地上有几片碎纸,一个人也没有。
大家都不知道为什么,都觉着奇怪。有个常在太原的老木匠道:“恐怕是共产党。这几年可多捉了共产党了,杀了的也不少!真可惜啊!都是二十来岁精精干干的小伙子。”铁锁问道:“共产党是什么人?”那老木匠道:“咱也不清楚,听说总是跟如今的官家不对,不赞成那些大头儿们!”另外有几个人乱说“恐怕就是”,“小常跟他们说是两股理”,“小常是说真理的”……大家研究了半天,最后都说,“唉!可惜小常那个人了!”好多人都替小常忧心,仍和昨天下米一样多,做下的干饭就剩下了半锅。
铁锁吃了半碗饭,再也吃不下去。他才觉着世界上只小常是第一个好人,可是只认识了一天就又不在了。他听老木匠说还有什么共产党,又听说这些人被杀了的很多,他想:既然被杀了的很多,可见这种人不只小常一个;又想:既然被杀了的很多,没有被杀的是不是也很多?又想:既然被杀了的很多,小常是不是也会被杀了呢?要是那样年轻、能干、说真理的好人,昨天晚上还高高兴兴说着话,今天就被人家活生生捉住杀了,呵呀!……他想着想着,眼里流下泪来。这天晚上,他一整夜没有睡着,又去问老木匠,老木匠也不知道更多的事情。
从这天晚上起,他觉着活在这种世界上实在没意思,每天虽然还给人家打地洞,可是做什么也没有劲了,有时想到应该回家去,有时又想着回去还不是一样的。
第5章
就这样拖延着,一个秋天过去了。飞机不断来,打地洞的家也很多,可是山西票子越来越不值钱,铁锁他们一伙人做得也没有劲,慢慢都走了。后来阎锡山下了野往大连走了。徐永昌当了警备司令来维持秩序,南京的飞机也不来了,各大公馆的地洞也都停了工。人家一停工,铁锁和两三个还没有走了的同行也没有事了,便不得不作回家的计划。
这天铁锁和两个同来的同行,商议回家之事。听说路上很不好行动,庞炳勋部驻沁县,孙殿英部驻晋城,到处有些散兵,说是查路,可是查出钱来就拿走了。他们每人都赚下一百多元山西票,虽说一元只能顶五毛,可是就算五十元钱,在一个当匠人的看起来,也是很大一笔款,自然舍不得丢了。好在他们都是木匠,想出个很好的藏钱办法,就是把合缝用的长刨子挖成空的,把票子塞进去再把枣木底板钉上。他们准备第二天起程,这天就先把票子这样藏了。第二天一早,三个人打好行李,就上了路。走到新南门口,铁锁又想起他那双鞋仍然丢在会馆,鞋还有个半新,丢了也很可惜,就和两个同行商议,请他等一等,自己跑回去取。
这两位同行,给他看着行李,等了差不多一点钟,也不见他来。一辆汽车开出来了,他两人把行李替他往一边搬了一搬。又等了一会,他和另一个人相跟着来了,一边走,一边向他两人道:“等急了吧?真倒霉!鞋也没有找见,又听了一回差!”两个人问他出了什么事,他说,“春喜去大同取行李回来了,和好多人趁秘书长送亲戚的汽车回去,叫我给人家往车上搬箱子!”有个同行也认得春喜,问他道:“他在大同做什么来?有什么箱子?”铁锁道:“听说在什么统税局。这些人会发财,三四口箱子都很重。”那个同行向他开玩笑道:“你跟他是一村人,还不能叫他的汽车捎上你?”铁锁道:“一百年也轮不着捎咱呀!”随手指着同来的那个人道:“像这位先生,成天在他们公馆里跑,都挤不上啦!”他两个同行看同他来的那个人,长脖子,穿着件黑袍,上面罩着件灰大衫,戴着礼帽,提着个绿绒手提箱。这人就是当日在五爷公馆里的那个鸭脖子,他见铁锁说他挤不上,认为不光荣,便解释道:“挤不上,他们人太多了!到路上要个差也一样,不过走慢一点。”他特别说明他可以要差,来保持他的身份。铁锁在太原住了几个月,也学得点世故,便向鸭脖子道:“先生,我们也想沾沾你的光!听说路上不好走,一路跟你相跟上许就不要紧了吧?”鸭脖子道:“山西的机关部队都有熟人,碰上他们自然可以;要碰上外省的客军,就难说话了,我恐怕只能顾住我。”说着强笑了一笑。
他们就这样相跟着上了路。走了不多远,有个差徭局,鸭脖子要了一头毛驴骑着,他们三个人挑着行李跟在后边。
鸭脖子要的是短差,十里八里就要换一次,走了四五天才到分水岭。一路上虽然是遇到几个查路的,见了鸭脖子果然客气一点,随便看看护照就放过去了。他们三个说是跟鸭脖子一行,也没有怎么被检查。过了分水岭,有一次又遇到两个查路兵,虽然也是山西的,情形和前几次有些不同,把他们三个人的行李抖开,每一件衣服都捏揣过一遍,幸而他们的票子藏得好,没有被寻出来。检查到了铁锁那身军服,铁锁吃了一惊,可是人家也没有追究。后来把鸭脖子的手提箱打开,把二十块现洋给检查走了。
这一次以后,他们发现鸭脖子并不抵事,跟他一道走徒磨工夫;有心前边走,又不好意思,只好仍跟他走在一起。快到一个叫“崔店”的村子,又碰上查路的,远远用手枪指着喊道:“站住!”四个人又吓了一跳。站住一看,那个喊“站住”的正是小喜,还有两个穿军服的离得比较远一点。小喜一看鸭脖子,笑道:“是你呀!”又向铁锁道:“你也回去?”铁锁答应着,只见小喜回头向那两个穿军服的道:“自己人自己人!”又向鸭脖子道:“天也黑了,咱们住一块吧!”鸭脖子道:“住哪里?”小喜道:“咱们就住崔店!”又向那两个穿军服的道:“路上也没人了,拿咱们的行李,咱们也走吧!”说了他便和那两个人跑到一块大石头后边,每人背出一个大包袱来。七个人相跟着来到崔店,天已大黑了。小喜走在前面,找到一家店门口,叫开门,向掌柜下命令道:“找个干净房子!”掌柜看了看他,惹不起;又看了看铁锁他们三个道:“你们都是一事吗?”铁锁道:“我们三个是当匠人的!”掌柜便点着灯把小喜他们四人引到正房,又把铁锁他们三个另引到一个房子里。
他们四个人,高喊低叫,要吃这个要吃那个,崔店是个小地方,掌柜一时应酬不来,挨了许多骂,最后找了几个鸡蛋,给他们做的是炒鸡蛋拉面。打发他们吃过以后,才给铁锁他们三个坐上锅做米饭。赶他们三个吃罢饭,天已经半夜了。
他们三个人住的房子,和正房相隔不远,睡了之后,可以听到正房屋里谈话。他们听得鸭脖子诉说他今天怎样丢了二十块现洋,小喜说:“不要紧,明天可以随便拿些花。”鸭脖子说:“不算话,带多少也不行!听说沁县到晋城一带都查得很紧!”小喜说:“我也要回去。明天跟我相跟上,就没有人查了。”铁锁一个同行听到这里,悄悄向铁锁道:“你听!小喜明天也回去。咱明天跟他相跟上,也许比那个鸭脖子强,因为他穿的军衣,况且又是做那一行的。”铁锁也悄悄道:“跟他相跟上,应酬查路的那一伙子倒是有办法,可是他们那些人我实在不想看见!”那个同行道:“咱和他相跟啦吧,又不是和他结亲啦!”铁锁一想,又有点世故气出来了。他想:今天和鸭脖子相跟还不是一样的不舒服,可是到底还相跟了,就随和些也好。况且自己又曾给小喜当过一个月勤务,就以这点关系,说出来他也不至于不应允。这样一想,他也就觉着无可无不可了。
第二天早晨,铁锁他们三个起了一个早,先坐锅做饭,吃着饭,正房里那四个才起来洗脸。一会,听着他们吵起来。小喜说:“有福大家享,你们也不能净得现洋,把山西票一齐推给我!”另一个河南口音的道:“这也没有叫你吃了亏。我不过觉着你是山西人,拿上山西票子总还能成个钱,叫我带回河南去有个鸡巴啥用处?把这些衣服都归了你,还不值几百元吗?”小喜道:“咱们也相处了个把月,也走了几百里路,咱姓李的没有对不起朋友的地方吧?如今你们拿上两千多现货,几十个金戒指,拿一堆破山西票跟几包破衣裳来抵我,你们自己看像话不像话?有福大家享,有事大家当,难道我姓李的不是跟你们一样冒着性命呀?”另一个河南口音道:“老李!不要讲了!咱们上场来都是朋友,好合不如好散!这戒指你随便拿上些!山西票要你被屈接住!来!再拿上二百现的!”正说着,掌柜把炒蒸馍端上去,几个人便不吵了,吃起饭来。吃完了饭,那两个穿军服的扛着沉沉两包东西,很客气地辞了小喜和鸭脖子走了。他两个也不远送,就在正房门口一点头,然后回去收拾他们的行李。
就在这时候,铁锁的两个同行催着铁锁,叫去跟小喜交涉相跟的事,铁锁便去了。他一进到正房,见炕上堆着一大堆山西票子,两包现洋,一大把金戒指,两三大包衣服。小喜正在那里折衣服,见他进去了,便向他道:“你还没有走?”鸭脖子也那样问,铁锁一一答应罢了,便向他道:“听说路上很不好走,想跟你相跟上沾个光,可以不可以?”小喜正在兴头上,笑嘻嘻答道:“行!相跟着吧!没有一点事!”铁锁见他答应了,也没有更多的话跟他说,站在那里看他折衣服。他见铁锁闲着,便指着那些衣服道:“你给我整理一下吧!整理妥包好!”铁锁悔不该不马上出去,只好给他整理。鸭脖子问小喜道:“你从前认得他?”小喜道:“这是我的勤务兵!跟我是一个村子里人。”他已经把衣服推给铁锁整理,自己便去整理炕上的银钱。他把票子整成一叠一叠的,拿起一叠来,大概有一二百元,递给鸭脖子道:“你昨天不是把钱丢了吗?花吧!”鸭脖子还谦让着,小喜道:“给你!这些乱年头,抓到手大家花了就算了。”说着把票子往鸭脖子的怀里一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