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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论床上的,不论茶几旁边的,他们谈得都很热闹,不过铁锁听起来有许多话听不懂。他们不知什么时候就谈起来了。铁锁坐下以后,第一句便听着那柱子向胖子道:“最要紧的是归班,我直到现在还没得归了班。”胖子道:“也不在乎,只要出
身正,有腿,也快。要说归班,我倒归轮委班二年了,直到如今不是还没有出去吗?按次序轮起来,民国五十多年才能轮到我,那抵什么事?”床上那个塌眼窝向鸭脖子道:“你听!人家都说归班啦!咱们啦?”鸭脖子道:“咱们这些不是学生出身的人,不去找那些麻烦!”大家都笑了。胖子向床上人道:“索性像你们可也快,只要到秘书长那里多挂几次号就行了。”尖嘴猴道:“你们虽说慢一点,可是一出去就是县长科长;我们啦,不是这个税局,就是那个监工。”塌眼窝道:“不论那些,只要钱多!”鸭脖子道:“只要秘书长肯照顾,什么都不在乎!五爷没有上过学校,不是民政厅的科长?三爷也是'家庭大学'出身①,不在怀仁县当县长啦?”
①“家庭大学”出身,即没有上过学校的意思。
铁锁无意中打听着三爷的下落,还恐不是,便问道:“哪个三爷?”鸭脖子看了他一眼,鼻子里一哼道:“哪个三爷!咱县有几个三爷?”铁锁便不再问了。
那柱子的话又说回来了,他还说是归班要紧。胖子向他道:“你老弟有点过迂,现在已经打下了河北,正是用人时候。你还是听上我,咱明天搭车往北平去。到那里只要找上秘书长,个把县长一点都不成问题……”那柱子抢着道:“我不信不归班怎么能得正缺?”胖子道:“你归班是归山西的班,到河北有什么用处?况且你归班也只能归个择委班,有什么用处?不找门路还不是照样出不去吗?”
他们正争吵,外边门又开了,乱七八糟进来许多人。当头是一个戴着眼镜的络腮胡大汉,一进门便向茶几上的两个人
打招呼。他看见茶几上还有未吃完的西瓜,抓起来一边吃一边又让同来的人。他吃着西瓜问道:“你两位辩论什么?”胖子便把柱子要归班的话说了一遍,那戴眼镜的没有听完,截住便道:“屁!这会正是用人时候,只要找着秘书长,就是扫帚把子戴上顶帽,也照样当县长!什么择委班轮委班,现在咱们先给他凑个抢委班!”一说抢委班,新旧客人同声大笑,都说:“咱们也归了班了!抢委班!”
铁锁虽懂不得什么班,却懂得他们是找事的了,正看他们张牙舞爪大笑,忽然有人在他背后一推道:“这是不是铁锁?”铁锁回头一看,原来是春喜,也是跟着那个戴眼镜的一伙进来的。他一看果然是铁锁,就问道:“你也当了兵?”铁锁正去答话,见他挤到别的人里去,也就算了。春喜挤到床边,向那个鸭脖子道:“让我也坐坐飞机①!”说了从小草帽中取出一个小纸包,挤到床上去。
①在金箔上吸料子就叫坐飞机。
那戴眼镜的向张先生道:“你去看看五爷给军需处王科长写那封信写成了没有。”张先生去了。那柱子问道:“把你们介绍到军需处了?”戴眼镜的道:“不!秘书长打电报叫我们到北平去,因为客车不好买票,准备明天借军需处往北平的专车坐一坐。”胖子道:“是不是能多坐一两个人?”戴眼镜的道:“怕不行!光我们就二三十个人啦!光添你也还马虎得过,再多了就不行了。”说着张先生已经拿出信来,戴眼镜的接住了信,就和同来的那伙人一道又走了,春喜也包起料子赶出去。胖子赶到门边喊道:“一定借光!”外边答道:“可以!只能一两个人!”
他们去了,张先生问铁锁道:“你怎么认得他?”铁锁道:“他跟我是一个村人。”张先生道:“那人很能干,在大同统税局很能弄个钱。秘书长很看得起,这次打电报要的几十个人也有他,昨天他才坐火车从大同赶回来。”正说着,姨太太的娘从火车站上回来了,铁锁便买上料子回去交了差。
打发河南的客人去了,参谋长立刻备了呈文送往总司令部,又叫小喜代理秘书,填写委状,赶印臂章。
第4章
不几天,街上传说在山东打了败仗,南京的飞机又来太原下过弹,人心惶惶,山西票子也跌价了。又过几天,总司令部给四十八师留守处下了命令,说是叫暂缓发展,请领的东西自然一件也没有发给。参谋长接到了命令,回复了河南来的客人,又打发小喜下豫北去找老霍回来。从这时起,留守处厨房也撤消了,站岗的也打发了,参谋长也不到那里去了,小喜也走了,叫铁锁每天到参谋长那里领一毛五分钱伙食费,住在留守处看门。起先一毛五分钱还够吃,后来山西票一直往下狂跌,一毛五分钱只能买一斤软米糕,去寻参谋长要求增加,参谋长说:“你找你的事去吧!那里的门也不用看了!”这个留守处就这样结束了。
铁锁当了一个月勤务,没有领过一个钱,小喜走了,参谋长不管,只落了一身单军服,穿不敢穿,卖不敢卖,只好脱下包起来。他想:做别的事自然不能穿军服,包起来暂且放着,以后有人追问衣服,自然可以要他发钱;要是没人追问,军衣也可改造便衣。衣服包好,他仍旧去找同来的匠人们。那些人近来找着了事,自从南京飞机到太原下弹后,各要人公馆抢着打地洞,一天就给一块山西票。铁锁找着他们,也跟着他们到一家周公馆打地洞,晚上仍住在会馆。
一天晚上他下工后走出街上来,见街上的人挤不动,也有军队也有便衣,特别有些太原不常见的衣服和语音,街上也加了岗,好像出了什么事。回到会馆,会馆的人也挤满了,留守处的门也开了,春喜和前几天同去北平的那一伙都住在里边,床上地下都是人,把他的行李给他堆在一个角落上。春喜一见铁锁,便向他道:“你住在这里?今天你再找个地方住吧,我们人太多!”铁锁看那情形,又说不得理,只好去搬自己的行李。春喜又问他道:“继唐住在哪个屋里?”铁锁道:“他下河南去了。”铁锁也想知道他为什么回来,就接着顺便问道:“你们怎么都回来了?”春喜道:“都回来了!阎总司令也回来了!”铁锁听了,仍然不懂他们为什么回来,但也无心再回,就搬了行李仍然去找他的同行。
他的同行人很多,除了和他同来的,和他们新认识的还有几十个,都住在太原新南门外叫做“满洲坟”的一道街。这一带的房子都是些小方块,远处看去和箱子一样;里边又都是土地,下雨漏得湿湿的;有的有炕,有的是就地铺草。房租不贵,论人不论间,每人每月五毛钱。铁锁搬去的这地方,是一个长条院子,一排四座房,靠东的一座是一间,住着两个学生,其余的三座都是三间,住的就是他们这伙匠人。他搬去的时候,正碰上这些匠人们吃饭。这些人,每人端着一碗小米干饭,围着一个青年学生听话。这个学生,大约有二十上下年纪,穿着个红背心,外边披着件蓝制服,粗粗两条红胳膊,厚墩墩的头发,两只眼睛好像打闪,有时朝这边有时朝那边。围着他的人不断向他发问,他一一答复着。从他的话中,知道山西军败了,阎锡山和汪精卫都跑回太原来了。有人问:“他两家争天下,南京的飞机为什么到太原炸死了拉洋车的和卖烧土的?”有的问:“咱们辛辛苦苦赚得些山西票子,如今票不值钱了,咱们该找谁去?”学生说:“所以这种战争,不论谁胜谁败,咱们都要反对,因为不论他们哪方面都是不顾老百姓利益的……”
铁锁听了一会,虽然不全懂,却觉着这个人说话很公平。他把行李安插下,到外边买着吃了一点东西,回来躺在铺上问一个同行道:“吃饭时候讲话的那个人是哪里来的?”这个同行道:“他也是咱这院子里的房客,在三晋高中上学,姓常,也不知道叫什么。他的同学叫他小常,大家也跟着叫小常先生,他也不计较。这人可好啦!跟咱们这些人很亲热,架子一点也不大,认理很真,说出理来跟别的先生们不一样。”铁锁近来有好多事情不明白,早想找个知书识字的先生问问,可是这些糊涂事情又都偏出在那些知书识字的人们身上,因此只好闷着,现在见他说这位小常先生是这样个好人,倒有心向他领个教,便向这个同行道:“要是咱们一个人去问他个什么,他答理不答理?”这个同行道:“行!这人很好谈话,只要你不瞌睡,谈到半夜都行!”铁锁道:“那倒可以,只是我跟人家不熟惯。”这个同行道:“这没关系,他倒不讲究这些,你要去,我可以领你去!”铁锁说:“可以!咱们这会就去。”说罢两个人便往小东房里去见小常。
他们进了小东房,见小常已经点上了灯在桌边坐着,他还有一个同学睡在炕上。这个匠人便向小常介绍道:“小常先生!我这个老乡有些事情想问问你,可以不可以?”小常的眼光向他两人一扫,随后看着铁锁道:“可以!坐下!”铁锁便坐在他的对面。铁锁见小常十分漂亮精干,反觉着自己不配跟人家谈话,一时不知该从哪里谈起。小常见他很拘束,便向他道:“咱们住在一处,就跟一家人一样,有什么话随便谈!”铁锁道:“我有些事情不清楚,想领领教,可是,'从小离娘,到大话长',说起来就得一大会。”小常道:“不要紧!咱们住在一块,今天说不完还有明天!不用拘什么时候,谈到哪里算哪里。”铁锁想了一会道:“还是从头说吧!”他便先介绍自己是哪里人,在家怎样破了产,怎样来到太原,到太原又经过些什么,见到些什么……一直说到当天晚上搬出会馆。他把自己的遭遇说完了,然后问小常道:“我有这么些事不明白:李如珍怎么能永远不倒?三爷那样胡行怎么除不办罪还能作官?小喜春喜那些人怎么永远吃得开?别人卖料子要杀头,五爷公馆怎么没关系?土匪头子来了怎么也没人捉还要当上等客人看待?师长怎么能去拉土匪?……”他还没有问完,小常笑嘻嘻走到他身边,在他肩上一拍道:“朋友!你真把他们看透了!如今的世界就是这样,一点也不奇怪!”铁锁道:“难道上边人也不说理吗?”小常说:“对对对!要没有上边人给他们做主,他们怎么敢那样不说理?”铁锁道:“世界要就是这样,像我们这些正经老受苦人活着还有什么盼头?”小常道:“自然不能一直让它是这样,总得把这伙仗势力不说理的家伙们一齐打倒,由我们正正派派的老百姓们出来当家,世界才能有真理。”铁锁道:“谁能打倒人家?”小常道:“只要大家齐心,他们这伙不说理人还是少数。”铁锁道:“大家怎么就齐心了?”小常道:“有个办法。今天太晚了,明天我细细给你讲。”一说天晚了,铁锁听了一听,一院里都睡得静静的了,跟他同来的那个同行不知几时也回去睡了,他便辞了小常也回房睡去。
这晚铁锁回去虽然躺下了,却睡得很晚。他觉着小常是个奇怪人。凡他见过的念过书的人,对自己这种草木之人,总是跟掌柜对伙计一样,一说话就是教训,好的方面是夸奖,坏的方面是责备,从没有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