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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福接着道:“铁锁!你说你现在用的那个茅厕是你父亲后来打的,能找下证人不能?”
铁锁道:“怎么不能?你怕俺邻家陈修福老汉记不得啦?”春喜道:“他不行!一来他跟你都是林县人,再者他是你女人的爷爷,是你的老丈爷,那还不是只替你说话?”
铁锁道:“咱就不找他!找杨二奎吧?那可是本地人!”春喜道:“那也不行!白狗是你的小舅,定的是杨三奎的闺女,那也有亲戚关系。”
铁锁道:“这你难不住我!咱村的老年人多啦!”随手指老宋道:“老宋也五六十岁了,跟我没有什么亲戚关系吧?”小毛拦道:“老宋他是个穷看庙的,他知道什么?你叫他说说他敢当证人不敢?老宋!你知道不知道?”
老宋自然记是,可是他若说句公道话,这个庙就住不成了,因此他只好推开:“咱从小是个穷人,一天只顾弄着吃,什么闲事也不留心。”
李如珍道:“有契就凭契!契上写一个不能要人家两个,还要找什么证人?村里老年人虽然多,人家谁也不是给你管家的!”
小毛道:“是这样吧!我看咱们还是背场谈谈吧!这样子结不住口。”
大家似乎同意,有些人就漫散开来交换意见。小毛跟村长跟春喜互相捏弄了一会手码,王安福也跟闾邻长们谈了一谈事情的真相。后来小毛走到王安福跟前道:“这样吧!他们的意思,叫铁锁包赔出这么个钱来!”说着把袖口对住王安福的袖口一捏,接着道:“你看怎么样?”
王安福悄悄道:“说真理,他们卖给人家就是这个茅厕呀!人家用的那一个,真是他爹老张木匠在世时候打的。我想这你也该记得!”
小毛道:“那不论记得不记得,那样顶真,得罪的人就多了。你想:村长、春喜,意思都是叫他包赔几个钱。还有小喜,不说铁锁,我也惹不起人家呀!”
王安福没有答话,只是摇头。闾邻长们也不敢作什么主张,都是看看王安福,看看村长,看看小毛,直到天黑也没说个结果,就都回家吃饭去了。
晚上,老宋又到各家叫人,福顺昌掌柜王安福说是病了,没有去。其余的人,也有去的,也有不去的。大家在庙里闷了一会,村长下了断语:茅厕是春喜的,铁锁砍了桑树包出二百块现洋来,吃烙饼和开会的费用都由铁锁担任,叫铁锁讨保出庙。
第2章
陈修福老汉当保人,保证铁锁一月以后还钱,才算放铁锁出了庙。铁锁气得抬不起头来,修福老汉拉着胳膊把他送到家。他一回去,一头睡在床上放声大哭,二妞问他,他也说不出话来,修福老汉也劝不住。一会,邻家们也都听见了,都跑来问询,铁锁仍哭得说不出话来,修福老汉才把公所处理的结果一件件告诉大家说:“茅厕说成人家的了,还叫包人家二百块钱,再担任开会的花费。”铁锁听老汉又提起来,哭得更喘不过气来,邻家们人人摇头,二妞听了道:“他们说得倒体面!”咕咚一声把孩子放在铁锁跟前道:“给你孩子,这事你不用管!钱给他出不成!茅厕也给他丢不成!事情是我闯的,就是他,就是我!滚到哪里算哪里,反正是不得好活!”一边说,一边跳下床就往外跑,邻家们七八个人才算把她拖住。小孩在炕上直着嗓子号,修福老汉赶紧抱起来。
大家分头解劝,劝的二妞暂息了怒,铁锁也止住了哭。杨三奎向修福老汉道:“太欺人!不只你们外路人,就是本地人也活不了。你看村里一年出多少事,哪一场事不是由着人家捏弄啦?实在没法!”
内中有个叫冷元的小伙子跳起来叫道:“铁锁!到哪个崖头路边等住他,你不敢一镢头把他捣下沟里?”
杨三奎道:“你们年轻人真不识火色①!人家正在气头上啦,说那些冒失话抵什么事?”说得冷元又蹲下去了。年轻人们指着冷元笑道:“冷家伙,冷家伙!”
①不识火色,即不识时机的意思。
闷了一小会,修福老汉道:“我看可以上告他!就是到县里把官司打输了,也要比这样子了场合算。”
杨三奎道:“那倒可以!到县里他总不能只说一面理,至少也要问一问证人。”
冷元道:“这事真气死人!可惜我年纪小记不得,要不我情愿给你当证人!”
杨三奎道:“你年纪小,有大的!”有几个三四十岁的人七嘴八舌接着说:“铁锁他爹打茅厕这才几天呀!三十以上的人差不多都记得!”“你状上写谁算谁,谁也可以给你证明。”“多写上几个!哪怕咱都去啦!”
二妞向铁锁道:“胖孩爹!咱就到县里再跟他滚一场!任凭把家当花完也不能叫便宜了他们爷们!”又向修福老汉道:“爷爷!你不是常说咱们来的时候都是一筐一担来的吗?败兴
到底咱也不过一筐一担担着走,还落个够大!怕什么?”正说话间,二妞的十来岁的小弟弟白狗,跑进来叫道:“姐姐!妈来了!”二妞正起来去接,她妈已经进来了。她妈悄悄道:“你们正说什么?”冷元抢着大声道:“说告状!”二妞她妈摆手道:“人家春喜媳妇在窗外听啦!”大家都向窗上看。二妞道:
“听她听罢,她能堵住我告状?”
大家听说有人听,也就不多说了,都向二妞她妈说:“你好好劝劝她吧。”说着也就慢慢散去。
李如珍叔侄们回去,另是一番气象:春喜、小喜、小毛,都集中在李如珍的大院里,把黑漆大门关起来庆祝胜利。晌午吃过烙饼,肚子都很不饿,因此春喜也就不再备饭,只破费了十块现洋买了一排金丹棒子①作为礼物。
①一排金丹棒子有五十个。
李如珍的太谷烟灯和宜兴磁烟斗,除了小毛打发他过了瘾以后可以吸口烟灰,别人是不能借用的,因此春喜也把他自己的烟家伙拿来。李如珍住的屋子分为里外间,里间的一盏灯下,是小毛给李如珍打泡,外间的一盏灯下,睡的是春喜和小喜弟兄两个。里间不热闹,因为李如珍觉着小毛只配烧烟,小毛也不敢把自己身份估得过高,也还有些拘束,因此就谈不起话来。小毛把金丹棒子往斗上粘一个,李如珍吸一个,一连吸了七八个以后,小毛把斗里烟灰挖出,重新再往上粘。又吸了七八个,小毛又把灰挖出来,把两次的灰合并起来烧着,李如珍便睡着了。等到小毛打好了泡,上在斗上,把烟枪杆向他口边一靠,他才如梦初醒,衔住枪杆吸起来。
外间的一盏灯下虽然也只有小喜和春喜两个人,可是比里间热闹得多,他们谈话的材料很多:起先谈的是三爷怎样阔气,怎样厉害;后来又谈到谁家闺女漂亮,哪个媳妇可以;最后才谈到本天的胜利。他们谈起二妞,春喜说:“你今天那几棍打得真得劲!我正想不出办法来对付他,你一进去就把事情解决了。”小喜道:“什么病要吃什么药!咱们连个草灰媳妇也斗不了,以后还怎么往前闯啦?老哥!你真干不了!我看你也只能教一辈子书。”春喜道:“虽说是个草灰媳妇,倒是个有本领的。很精干!……”小喜摇头道:“嘘……我说你怎么应付不了她,原来是你看到眼里了呀?”说着用烟签指着春喜鼻子道:“叫老嫂听见怕不得跪半夜啦?没出息没出息!没有见过东西,一个小母草灰就把你迷住了!”春喜急得要分辩,也找不着一句适当的话。小喜把头挺在枕头后边哈哈大笑起来,春喜没法,也只好跟着他笑成一团。就在这时,李如珍在里间喊道:“悄悄!听听是谁打门啦?”他两个人听着,都停住了笑,果然又听得门环啪啪地连响了几声。
小毛跑出院里问道:“谁?”外边一个女人声音答道:“我!开开吧!”小喜听出是春喜媳妇的声音,又笑向春喜道:“真是老嫂找来了!”小毛开了门,春喜媳妇进来了。春喜问:“什么事?”春喜媳妇低声道:“你去听听人家二妞在家说什么啦?”一提二妞,小喜又指着春喜大笑起来,春喜也跟着笑。春喜媳妇摸不着头脑,忙问:“笑什么?”小喜道:“这里有个谜儿,你且不用问。你先说说你听见二妞说什么来?”春喜媳妇坐在小喜背后,两肘按着小喜的腰,面对着春喜,把冷元怎样说冒失话,二妞怎样说要破全部家当到县里告状,详详细细谈了一遍。春喜还未答话,小喜用手一推道:“回去吧回去吧!没有事!她告到县里咬得了谁半截?到崖头上等,问问他哪个是有种的?”春喜也叫他媳妇回去,媳妇走了。小毛又去把大门关住,小喜仍然吹他的大话。
李如珍在里间拉长了声音轻轻叫道:“喜!来!”小喜进去了。小毛一见小喜,赶紧起来让开铺子叫他躺,自己坐到床边一个凳子上,听他们谈什么事。李如珍看了小毛一眼,随手拈起三四个金丹棒子递给他道:“你且到外边躺一会。”小毛见人家不叫他听,也只好接住棒子往外间来吸。
小毛吸了第一遍,正烧着灰,小喜就出来了。他一见小喜出来,自然又不得不起来再让小喜躺下。小喜向春喜道:“老哥!叔叔说那东西真要想去告状还不能不理。”小毛站在一边接话道:“那咱也得想个办法呀!”小喜见小毛还在旁边,后悔自己不该说了句软话,就赶紧摆足架子答道:“那自然有办法!”春喜道:“扯淡!一个小土包子,到县里有他的便宜呀?”小喜看了小毛一眼道:“你还到里边去吧!”小毛又只得拿上他的金丹灰回里间去。小喜等他去后,低声向春喜道:“自然不是怕官司上吃了他的亏!叔叔说不可叫他开这个端。不论他告得准告不准,旁人说起来,一个林县草灰告过咱一状,那总是一件丢脸的事。”春喜道:“那咱也不能托人去留他呀?”小喜道:“什么东西?还值得跟他那样客气?想个法叫他告不成就完了!”春喜道:“想个什么法?”小喜道:“不怕!有三爷!明天一早我就找三爷去。”
这天晚上,也不知他们吸到什么时候才散。
第二天早上小喜去找三爷去;铁锁忙着借钱准备告状。阴历四月庄家人一来很忙,二来手头都没有钱,铁锁跑来跑去,直跑到晌午,东一块,西五毛,好容易才凑了四五块钱。二妞在家也忙着磨面蒸窝窝,给铁锁准备进城的干粮。
晌午,铁锁和二妞正在家吃饭,小喜领了一个人进来,拿着绳,把铁锁的碗夺了,捆起来。二妞道:“作什么?他又犯下什么罪了?”小喜道:“不用问!也跑不了你!”说着把二妞的孩子夺过来丢在地上,把二妞也捆起来。村里人正坐在十字街口吃饭,见小喜和一个陌生的人拿着绳子往铁锁院里去,知道没有好事。杨三奎、修福老汉、冷元……这几个铁锁的近邻,就跟着去看动静。他们看见已经把铁锁两口捆起来,小孩子爬在地上哭,正预备问问为什么,只见小喜又用小棍子指着冷元道:
“也有他!捆上捆上!”那个陌生人就也把冷元捆住。
两个人牵着三个人往外走,修福老汉抱起小孩和大家都跟了出来。街上的人,有几个胆小的怕连累自己,都走开了;其余的人跟在后面,也都想不出挽救的办法。二妞的爹娘和兄弟、冷元的爹娘也半路追上来跟着走。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