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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大波乘坐电车,看着这些残破的街景。不由心里一阵阵难过。他今天是去约定地点接关系。他在东南城角下了电车,步行进入日租界旭街①。一个高达三、四十米的仁丹招牌,矗立在街口,从这里开始,大街小巷都笼罩着一片森冷肃杀的气氛,俨然像一个军营。穿着和服、趿着木屐的日本妓女,比开战前增加了很多。挟着公文包的日本技师、顾问,如过江之鲫,趾高气扬地匆促走过大街。日本人新开设的大丸商店、浪花馆、正金银行、朝鲜银行和许多株式会社、洋行门庭若市,好像蚁群一样出没。
①即今和平路中一段。
李大波匆匆走到梨栈①,这里设一条鹿寨,有日本兵站岗,李大波和所有的行人一起接受了搜身检查,才进入另一个中国领土上的“独立王国”——法租界。这里仍然保持着病态的繁华,盛况甚至超过沦陷以前。自从中日开仗以来,下野的军阀官僚、富商巨贾、前清的王爷、有钱的太监、四乡的逃亡地主,都纷纷举家迁到英、法租界,这些人以为托靠西洋人的庇护,便可以置身于国难之外。带着世界末日来临的心理,依然过着挥金如土、寻欢作乐、醉生梦死的生活。英、法租界地比战前膨胀多了。
①即今南市一带的和平路。
李大波小心谨慎地走着,随时提防着各类特务的跟踪,好容易来到约定接头的地点——劝业场旁边的美丽照相馆门前。这座老字号的门面前,寂无一人,他把橱窗里摆着的相片看了一遍,便走进照相馆,照了一张一寸免冠的半身像片,准备以后在证件上贴用。
当他走出照相馆时,发现一个非官非商打扮的人,正站在那里也像他刚才似的看橱房里那些名媛仕女、名伶影星的照片。这个人穿着阔绰,神情潇洒。一顶博士帽,压在额头上。他一见到李大波,便一抱拳,故意提高声音说:
“嘿,老弟,真巧,多日不见啦!一向可好!”
“托福托福!二哥!在哪里发财?”李大波也抱拳还礼。
这是他们见面接头的暗语,因为是市井小民相见时的客套话,绝不会引起人们的怀疑。
那人摘下黑墨镜,原来接头人是杨承烈!李大波心里非常高兴。
“怎么样?咱哥儿俩酒楼叙叙如何?”
“好,二哥!看来你发了财,那小弟可就讨扰啦!”
他俩边说、边笑,就像老友重逢似的走到一块去。他们进了南市,走进一家僻静的小茶馆。这里没有什么顾客,只有几个提笼囮鸟的老头儿,边喝茶边下棋。他俩在屋角的一张桌旁坐下,要了一壶新沏的小叶香茶,一小碟五香黑瓜子。
几只大鸟笼就蹲在空闲的茶桌上,撩起布罩,这些画眉鸟儿就在里面跳着,叫着。唱得非常好听。每当这时,老头儿便停下走棋,看看是不是自己的鸟儿在一展歌喉,然后话题便是长久地议论品评鸟儿的优劣,哨的如何,谁又弄来了新的鸟儿:蜡嘴、黄雀、珍珠鸟、虎皮鹦鹉等,完全没有注意李大波和杨承烈。这真是一个最好的接头地点。他们压低了声音说话。
杨承烈得知红薇也跟着一块儿来到天津,喜形于色地说:“咱们太需要一个能干的妇女了。”他真想即刻到旅馆去见红薇,但是他想到还是要稳妥点好,便改了主意,约定次日到北站的宁园,三个人一同见面。
约定之后,他俩在茶馆分手。李大波在劝业场上了电车,赶回黄纬路那座小客栈。
正在焦急等待的红薇,一见李大波那喜形于色的神气,立刻就放心了。现在她那上百种的可怕猜想和疑虑全部冰化雪消了。她笑着扑到他的怀里,撒娇地说:“哎呀,你可回来了,我觉着时间过得真长,看你那神情,一定是挺顺利吧?”
“是的,非常顺利,告诉你,你也会高兴的,咱们的领导人还是杨承烈!”
在通县愉快的记忆,一下子涌上她的心头,这消息使红薇减少了许多离开遵化山区的不快。
“老杨很想立刻见到你,他约咱俩明早9点去北宁公园跟他会面,详谈工作的事。他嘱咐你要穿得漂亮和阔气些。”
红薇乐得跳跃着:“好吧,我一定照办。”
转天早晨,刚吃过早点,红薇就仔细地装扮起来。临来天津时,城工部给她几套化装用的衣服,她照着镜子,一件一件穿试了很久,总算打扮好,才跟李大波一同出了客栈,沿着那条笔直的大经路,慢悠悠地朝北宁公园走去。
这座公园紧毗邻着北站,是北宁铁路局于1932年建成的。园中有假山湖水、楼阁亭榭,花草树木,观赏植物,还养了一些骆驼,麋鹿之类的动物,总的来说是平淡无奇。但对于缺少名胜古迹的天津来说,也是市民游逛的唯一好去处。现在正当春夏之交,又是星期天,红男绿女,游人如织。李大波和红薇来到的时候,杨承烈也提前来到了。他正站在戏楼对面游廊里看一块石碑,他那鹰隼一样锐利的眼神左右睃巡着,他一眼就看见了红薇,她今天穿一件粉色蓝花的旗袍,把她衬得非常美丽,于是他伸出手,迎住她:“你好,小方,我们又见面了。看见你真高兴,你今天这身打扮,显得你比任何时候都鲜亮。”他拉着她的手,对大波说:“我们找个清静地方去吧。”
他们沿着一条滨湖的长堤,走到尽头,找了一条长椅坐下。这儿是公园的花窖,有一片果园,没有游人,非常安静,正适合谈话。杨承烈首先低声地向他俩介绍了天津的具体情况。他说,自从去年7月30日沦陷后,国民党军就开始了全线的大溃退。三十万以日本陆相寺内寿一为统帅的日军,从日本开来,在天津登陆,这支敌军随后兵分三路,沿平汉线、同蒲线、津浦线进攻华北各省;天津目前成了敌人后方的军事大本营和督战的指挥部。日本的最高级将领如海相、陆相,驻屯军司令派遣军最高指挥官等都在这个城市落脚,在这里召开军事会议。自从日军侵占了南京、武汉,更把天津看做是它的巩固后方兵站基地和军队补给线的重要枢纽:大批辎重军火、钢铁、煤炭、粮食、海盐,从海上劫运日本国内。杨承烈说:“日本搜刮中国的物质财富,以这些战略物资对中国作战,这就是日本既定的国策,叫做‘以战养战’。所以,天津正面临着最严重的斗争形势。”杨承烈随后又向他俩分析了敌人的情报组织和特务活动。他说,“一切机关、交通运输、大小企业部门,敌人都已严密控制起来;从中学到大学,都派驻了由职业特务担任的日本教官,与此同时,蛰伏上海、北平的老牌汉奸曹汝霖、王克敏、王揖唐、梁鸿志等,都已探出头来,继殷汝耕之后,粉墨登场,在北平组织了伪‘临时政府’,在南京成立了伪‘维新政府’,据最近得到的情报,国民党的高级官员亲日派汪精卫、陈公博、褚民谊等,都在暗中与日本的特务机关进行妥协投降的活动。天津是八国租界之地,驻有各国的情报人员,各帝国主义之间那种既合作又矛盾冲突的局面,具有特殊的复杂性,因此做起工作来比较艰辛。”
“今年1月16日,”杨承烈停歇了一下又说,“日本首相近卫文黲①发表了《不以国民政府为对手的政府声明》更加紧扶植这些汉奸、伪组织。这位首相口出狂言,说‘三个月灭亡中国’他没有想到,蒋介石带着几百万军队逃到重庆,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却担当起保国守土抗战的重任,所以敌人今后全力要打击的,在北方就是八路军和地方武装,在天津市,敌特随时在搜索咱们的地下组织。”杨承烈停下来,皱着眉头,吸着一支烟。
“咱们的地下组织,在天津遭受过敌人的破坏么?”李大波关心地问了一句。
“遭受过不止一次。过去敌人采取的手法是一网打尽,现在敌人变得狡猾多了,不采取一网打尽的办法,而是每破获一个组织都留下一、两个人做为钓饵,引诱更多的鱼儿上钩,有时候,特务甚至采取‘打红旗’②的办法,使革命者暴露目标,使年轻热情的人上当。现在就是使用这种诱捕的方法。”杨承烈坐在李大波与红薇中间,看看他们俩嘱咐着说:“所以,你们刚到千万不可轻易接触人。咱们的人有一些英勇牺牲了,到死都没有招供;也有几个意志薄弱的人,被捕以后叛变了,最应该留神这种叛徒。……总之,一切都要谨慎、细心,万不可粗心大意!”
①近卫文黲(1891—1945)日本首相(1937—1939,1940—1941)近卫笃黲公爵长子。1919年参加巴黎和会。回国后任贵族院议员。1933年起任议长,1939年起任枢密院议长。首相任内发动侵华战争。签署德意《三国轴心协定》、颁布《国家总动员法》、建立法西斯“新体制”。日本投降后,畏罪自杀。在任期间曾三次发表《近卫声明》,积极向蒋介石诱降。
②“打红旗”即以伪装进步的方法打入地下组织,这种人表面很积极,勇敢。装出敢于斗争的样子,骗取幼稚的同志上钩。
他们接着研究了今后的活动范围和活动方式,把原则先确定下来。根据工作和隐蔽的需要,李大波必须通过社会关系打入伪河北省公署,并设法争取到敌伪的信任,以求隐蔽好,站住脚根,开展秘密工作;红薇表面上做家属,暗中为党做传递消息、文件的交通员。他俩都绝对服从地接受了分配给自己的任务。
“必要时,大波,你还要跑一跑北平,去搞专门的情报,”杨承烈说道,“我还要兼顾着平西游击队的事情,所以只好委托你了。比如说,当前我们就急需知道日本通过德国大使陶德曼向重庆进行诱降的具体情况,光听传说陶德曼已会见了蒋介石、孔祥熙,转达了日本广田外相提出的和谈七条件,但更具体的就不知道了,你不妨摸一摸情况。”
“好吧,把天津的事情安顿一下,我可以去北平跑跑,”李大波思索着说,又打听了一下殷汝耕和曹刚的下落。
接着他们就商议如何打进伪组织谋求公开身份的具体办法。
“我已经通过关系,弄到了一本伪河北省公署的花名册,便于查找,现在是要找社会关系去接近这位新委任的省长。”
自从去年12月14日敌人在北平成立了伪“中华民国临时政府”,委任老牌汉奸王克敏担任了行政委员会的委员长,高凌靏就被委任为河北省省长。李大波一听杨承烈这么一说,他立刻就想起了这个80多岁的糟老头子。
“哈!原来是这老棺材瓤子!”李大波差点儿因兴奋而提高了声音,他随后才理智下来。“这老家伙一身的反动历史,是个地地道道的老官僚。前清的时候,他做过湖北的藩台,辛亥革命以后,当过直隶省的国粹厅长,黎元洪时代当过内务总长,曹锟时代是国务总理。如今他的两个儿子都在伪满洲国当大汉奸,因此日本人才把他架出来支应这个敌伪局面。”
“你对他可真算是了解。那你认识他吗?”杨承烈插言。
“不直接认识,但我认识一个叫毕药雨的人,喜欢搜罗碑帖古钱,跟高凌靏过从甚密,能登堂入室,又沾点亲戚关系,找找他,活动活动,倒许会有点希望。”
“这太凑巧了,你要赶紧进行。”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