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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
一进根据地,他们便放慢了速度,也放松了一直紧张的神经。红薇的死讯,使人们陷入了巨大的哀痛,也使他们身体感到特别疲劳。李大波被这噩耗惊呆了,他完全陷入一种痴呆和麻木的状态了。最大的悲哀是无声的。他双手抱着头,欲哭无泪地坐在道边的土埂子上。
王淑敏一直在哭泣,魏志中和杨承烈只想用革命大道理来安慰李大波。他们劝说着:“抗日战争就要胜利了,咱们一定要好好地活着,熬到胜利的那天,为红薇报仇。”
李大波似乎一点都没听懂他们的话,麻木的神经好像突然苏醒了,他一手抓住杨承烈,一手拉住魏志中,迸溅着眼泪说:
“老杨,老魏,我们是多年的战友和同志了,我只求你们一件事,一定想办法把红薇的尸首找回来。前两三年‘五一大扫荡’后,她老家那地区变质,敌人悬赏她的人头,家里为了应付敌人,就给她在半山坡做了一个假坟头,这一次她真的被酷刑折磨死了,我求你们一定把那尸首找回来,运到她的老家去,埋到那个假坟头里,把她的事迹上报到遵化县的民政局,请求按烈士对待,也算了却我一点心愿。”接着他终于大放悲声地哭出来了:“红薇啊,我的爱妻,我最亲的小妹妹,我多么爱你啊!从今以后,这世界上再也没有你了,你慢慢地走吧,为了中国,也为了你,我还要去打仗,去为党做各种工作,……你等着我,有一天,我会去找你……我最挚爱的红薇啊,等着我吧……”
他哭得那么惨!杨承烈轻声地对人们说:“让他哭个痛快吧!”
魏志中受不了男人的哭泣,他用大手捂着眼,对李大波说:
“你放心,大波,咱们明天就去寻尸。”
夜,又刮起凛冽的寒风,风中响着哀婉的风笛,迷漫了漆黑欲雪的田野和那高高的妙峰山。
三
快天亮的时候,缓醒了多半夜的红薇,渐渐苏醒过来。身子底下那暖烘烘的热度,既使她冻僵的身体温暖过来,又使她浑身的伤痕剧烈地灼痛起来。她张开嘴,粗粗地喘气,她是那么口渴,渴到嗓子眼像要冒烟,她慢慢地睁开肿胀的眼睛。浮散的目光是那么朦胧模糊,视而不见眼前的景物,显然她正处于那一阵复活时毫无意识活动的空白阶段,她浑身的伤口疼得撕心裂肝,翕动着嘴唇,喘着粗气,终于下意识地喊出一声:“渴,渴呀,给我点水喝。”
老两口听到这微弱的喊声,高兴地一块儿奔过去,给她送上一碗微温的蜂蜜水。她干渴地一下子喝了下去。这时,意识渐渐在她的头脑里恢复了,她记起自己是在监狱里,她抬眼看见茅屋的秫秸顶,觉得非常诧异,闹不清身在何处,又看见这两张陌生的面孔,她本能地以为又是曹刚和吴文绶对她施行的软化花招,便挣扎着往起坐,使出全身的力气大声地质问着:
“你们是谁呀?我这是在什么地方呀?快让我死,……呸!
谁也别想让我招供……”
老两口知道她误会了,便给她详细地做着解释。老两口喜不自禁地争着述说老宋头把她拉到坟地,刚要丢进坟坑,忽然发现她还有一口活气,便偷着把她拉回家来。最后宋大娘拍着手巴掌说:
“哎呀,闺女呀,要不是这死老头子发善心把你拉回家来,当天夜里就让野狗把你撕了。”
老宋头也高兴地插话说:
“闺女,我看见你活过来,还能把你拉回监狱让你再受那份罪去吗?想来想去,就把你拉到咱家来了。我们老两口没儿没女,虽然张看守说你是共产党,我们穷人也不怕,你就猫在咱家,谁也不知道天底下还有你这么个人,他们把你除名了,所以你放心大胆地在咱家呆着,没人再来找你的麻烦。要紧的是先把你的身子养好,唉,看你受刑受得多惨哪!”老宋头直爽地说着,安慰着她,然后问着:“张看守说你叫方红薇,是吧?我的大号叫宋养田。唯后叫我老宋头就行。”红薇听了这坦诚的叙述,内心十分喜悦,高兴地说:“呀,您的名儿跟我爹排成了一个田字辈,真巧啊,他叫方有田,您们就跟亲哥俩似的。”
大娘在一旁说:“好妮呀,我们就拿你当亲闺女待承哩,老东西,回头请个大脉先生给她看看,吃几剂汤药调养调养就行了。”
“不要,大爷大娘,那就暴露了,”红薇赶紧制止着,“有您二位老人照顾着,我会慢慢养好的,千万别连累你们。”说着她挣扎着跪在炕席上,激动地给二位老人磕了三个头,“您们救了我的命,是我的救命恩人,就是我的再生父母,请受我一拜吧!”这时一串晶莹的泪珠,从她的眼眶里滚落出来。
就从这天起,方红薇就成了看坟人宋养田家的女儿,老头子在警察所花了一点运动费,给红薇领了一个“良民证”,取名宋雪梅。
半个月后的一天。天气晴朗。是冬季少有的温暖的一天。老宋头起得早,用扫帚把门前那一片踩硬的雪块全扫干净,搬了一把木椅,老夫妇把红薇搀扶出来,让她晒晒太阳。将近一年的牢狱生活,使她的脸色焦黄,没有一点血色。她是那么虚弱无力,两条受过酷刑的腿,十分吃力,慢慢擦着地皮儿一步一挪地走着,好容易坐到椅子上,这是她身陷牢狱后第一天重新见到天日,她望着这一片与乱葬岗子毗连的静静的坟场,一圈松柏树,几件石人石马的翁仲,把这坟场塑造得十分考究,几亩薄田,残雪已经融化,露出了翠绿的麦苗,几只麻雀在地里跳蹦着啄食吃。充足的阳光晒得她浑身又痒又疼,患了夜盲症的眼睛也时时发花,眼前一阵阵地冒着金星儿,望着这自由的美好的天地,这是她第一次感到死而复活的兴奋。这时她又想起了李大波,不知道他现在是否平安?是否还躲在保定城里?“也许他正在营救我,得到我的死讯了吧?”她望着在她眼前那跳来跳去啄食的小麻雀,偷偷地笑了。她依然像当年那个在牛尾巴山上老树窟窿里去掏野蜂蜜的山野小姑娘,她快乐地想着:“我已经死亡过一次,但我又活过来了,小麻雀,我现在也像你一样自由了,等我养好伤,我也会像你一样自由地飞回根据地,找着大波,他见着我会吓一跳!呀!然后,我跟着他,又驰骋疆场去杀敌!啊,活着是多么好,活着就能实现最美好的理想……啊,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我要好好地养病哩!”
宋妈妈在屋里就听见了她独自发出的笑声,她忙不迭地走出来,关心地对红薇说:“进屋来吧,坐了不小的工夫了,你身子骨儿弱,可别贪凉再冻着。”
红薇望着宋妈妈,用央告的口吻对她说:“妈妈,我真喜欢晒太阳啊,它会使我的伤痛很快地好起来,……”
“妮儿,你自己笑啥哩?”
“妈妈,遇到您们这样的好人,我多幸运啊,我现在心里正想着一堆好事儿哩!……”红薇又那么开朗地笑起来,她那逐渐恢复的目光,正望着那一片带着金色镶边的白色云朵,在湛蓝的天空里飘悠着。
手枪班的原班人马,为了寻找红薇的尸体,拂晓时分就从根据地出发,他们这十来个人,有的化装成收破烂儿的小贩,蹬一辆三轮小排子车,这是为了拉尸用的;有的人化装成算命打卦的,王淑敏和李大波便化装成披麻戴孝送殡人的模样,按照女牢头张多丽提供的不太详细的地址,便直奔了东直门外。一路上他们每见一处坟场就向行人打听是否看见过有个拉尸人老宋头,直到后来,他们才沿着结冰的护城河寻到了这片坟地。当他们走近这片乱葬岗子时,一群红眼野狗向他们疯狂地扑来。见了这光景,他们全都不约而同地掉下眼泪,他们都想着这可怕的念头:红薇的尸首一定不会躲过这群抢尸的野狗。
李大波和王淑敏一直在哭着,忽然,王淑敏朝远处一指:
“你们快看啊,那边松树林里,有小屋,可能拉尸的老头儿就住在那儿哩,我们快到那边打听打听吧,……”随着她指的方向,已经有些失望的人们朝着王淑敏手指的地方走去。
他们几个人从坟圈子里斜插着,全都朝老宋头的看坟屋这边走来,王淑敏一直绕着坟头小跑着,她眼尖,她老远就看见茅屋前有一个年轻的妇女在晒太阳,她手指着,向后边的人说:“看见吗,那儿一定住有人家儿,门前还坐着一个年轻的妇人哩!”
茅屋里,宋老婆儿从玻璃窗里看见有七八个人急急火火地朝这边走来,从这些人的装束上看,她猜不透来的究竟是什么人,她还以为又是监狱的当差的来寻衅找茬儿来的呢,她害怕得直打哆嗦,忙开了门,对红薇说:“雪梅呀,快进屋躲着,怕是监狱的……”
红薇看见远处过来几个人,被树林子隔着,她模模糊糊地看不清,便急忙躲进屋去,宋老婆儿也进了屋,插上门。
他们几个人走到茅屋前,轻轻地叫门。
“老乡,老乡!开开门!……”
没人言语。
“老大娘,你这儿是拉尸的宋大爷家吗,我们打听个事儿。”
宋老婆儿在屋里答话了:“老头子不在家,拉尸去了,下晚儿才能回来哪……”
“老大娘,我们是好人,是来寻找尸首的,实在渴了,给碗水喝吧!”
老大娘隔着玻璃窗看看这群人,不像歹徒,便发了慈悲心,从热炕头的棉壶套里,提出了“三百石”大瓷壶,又拿了几只粗瓷饭碗,送到屋门外那张石头供桌上,“喝吧!你们这是从哪儿来呀?”
魏志中心里憋不住事儿,他拍着腰里硬说:
“我们是妙峰山那边的八路军,大娘莫怕,我们光打鬼子,不欺压老百姓……”
李大波怕他心直口快暴露了身份,便拉开板门对宋老婆儿说:“大娘,我向您打听个事儿,前几天老大爷从监狱里拉出过一个女尸吗?”
红薇躲在盛什物的小套间里。这是在做梦?她听到了李大波那熟悉的声音,她扒开门缝一看,天哪,她看见了什么?!亲人啊!……她的双腿不能走,她用了全身的力量喊了一声:
“同志们,红薇在这儿,红薇没有死啊!……”
人们全愣住了。呆了一会儿,才发现了受酷刑脱了形的红薇。大家兴奋得又哭又笑,李大波奔上前去,用颤抖的双手把她抱起来,他说:
“红薇,我的好妻子,为了我,你受了多少苦啊!……”
李大波把红薇放到热炕上,听了关于红薇死而复活的故事,王淑敏拉起红薇的手,见那指甲全是发黑的血污,又痛恨又难过地哭起来。
“我可怜的红薇啊,你可真受了苦啦!……”
魏志中看见红薇虽然没有死,变成了这种骨瘦如柴,形容枯槁的样子,便气愤地把手枪往桌上一拍,用宏大的粗嗓子怒骂着说:
“这王八蛋,兔崽子,干脆,咱们今晚就去掏曹刚这小子的窝去,把他薅出来,给他一个黑枣儿吃,让他一命归西算球啦!”
几个手枪队员,是魏志中手下的神枪手,都恨不得立刻去掏曹刚的窝儿把他拿住才过瘾,一听老魏这么提倡,便都箭拔弩张地来了精神,齐声附议着:
“中,今个半夜就让他做鬼去,哈哈,他没要了咱红薇同志的命,这回咱倒是要他的小命儿归西……”
大家都挺高兴,吃完饭便扎到小套间去歇着,睡觉,养精蓄锐,专等到天傍黑就去掏曹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