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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查,在共军发动大破击战中,我方损失极为惨重,此股匪军不除,必将是我一大隐患。但该区由于卢沟桥事变前,因早建立了殷汝耕长官亲满联日之政权,亦为我关东军之旧时驻地,故此地带虽已属共军匪团盘踞,大部居民皆有抗日情绪,然亦具有相当数量怀有亲日情感之分子。彼等即替我方提供甚有价值之情报。
兹据红花峪一谍报员(隐藏于民众中之该村变节者,名何杉,上次扫荡时,曾在该村南牛尾巴山上建一碉堡,彼即该时向我秘密投诚者,为中共村支部副书记。)报告:此次共军发起之交通破击战,领导者中出现一女将,名方红薇,骑马善射,双手放枪,百步穿杨,百发百中。其一家满门为抗日分子,其父方有田,原为该村武装委员会主任,与冀东军区司令李运昌、包森来往过从甚密,大部分转移兴隆大山后,该指定为村支部书记。方红薇亦名李蓓蒂,自幼被美国教会传教士所收养,七七事变后即参加中共部队,其夫亦中共要员,据悉为我方逮捕执行枪决,故对我仇恨甚深。彼昼伏夜出,又隐蔽于民众之中,难于擒拿。现正通过何杉对其家人行动进行侦察,务使其于近期全部落网。……”
那一天正是小水峪的集日。区公所的王秘书从集上给红薇捎来了一个口信,说是方有田近来身子骨儿有点不舒服,让红薇得空回家看望一趟。这两个月来,虽然她总是围着家门子附近转游,但却没得空儿进家瞧一瞧,所以红薇听了捎来的这个口信儿,便向区委书记李九月请了假,准备回家探看老爹。
那一天正是三伏节里,天气十分郁热,黄昏时她才钻进高粱地的青纱帐,悄悄回村。在青纱帐里,闷热得她浑身出了透汗,只在进村登上回家的山道时,才吹过一阵令人清新的凉爽的风。家乡的小米饭和蔓菁粥,使她如今变得又红黑又健壮,不停歇的战斗生活虽然使她疲惫不堪,但却使她进入了她想往的中国古代女豪杰的精神境界。她站在燕山山脉中雾灵山的一个支脉的山头上瞭望,见远远近近都笼罩在这云蒸霞蔚之中,真使她心旷神怡。就要见到爹的急切心情,使她加快了脚步。但是她一点儿也没想到,这是本村暗藏的那个何杉奸细精心为她设下的陷阱。
天黑的时候她进了家门。一家人刚吃完晚饭。魏延年大爷一早进城卖炭,在“山海春饭馆”替区里取来了一份单线联系的情报,吃罢饭抽完这袋烟方有田就要把这份情报送到褐垴区上去。她进门的时候,他们正在讨论这件事。
“哎呀,薇妮儿,你咋回家来啦?这儿有份情报,说敌人正在设法捉你哩,你最近可别离开区小队跟区干部自己孤身活动呀!”方有田在炕上欠起身,着急地冲着刚迈进里屋门坎的红薇说,“我正要到区上送这份情报去呢。”
红薇见爹身体挺结实,非常诧异。她问:
“爹,这就怪了,是咱村的人从集上捎信说你不舒坦了,叫我回家瞧看瞧看。”
魏延年和方有田惊愕得相互对看着,然后异口同声地说:
“这真出了鬼啦!这是撒网钓鱼,孩子,你上当了。往后甭管谁捎信儿,就是我死了,也没关系,不用往回赶,先办大事要紧。”
延年奶奶说:“这怕是咱村出了‘孤丁①’啦!”
“对,一准是有孬种,暗中给敌人当了汉奸啦!”延年爷爷附议着说。
方有田从靸鞋的鞋壳郎里拿出那份叠成很小的纸片递给红薇说:“我送你赶紧回区吧,你把这给李书记捎上。”
正说话间,小红荆排子门上的铃铛哗啷哗啷地响了。屋里顿时紧张起来。红薇没来得及打开看那情报的内容,便又赶紧掖进她腰间别着的皮枪套里。
“有田哥在家吗?”随着这熟悉的乡音,传来了吐察吐察的脚步声,一个将近四十岁、中等身材的中年农民,穿一身紫花布的裤褂②,绾着腿儿、光着脚,穿着布鞋,提着烟袋荷包已然走进门来。来人正是本村的支部副书记何杉。一望而知,他是个沉默寡言很有心计的人。他长得瘦筋窄骨,有两只精明的大眼。看见红薇,面露微笑,露出微黄的板儿牙说:
“嗬,大闺女回来了?今个咋这么闲在呀?夜里没有破路任务吗?”
①“孤丁”,是土话,泛指出了坏人坏事。
②紫花布——不是印有紫花的布,这是一种特殊的棉种,结出的棉絮呈土黄色,织出布来亦为土黄色,不用染色。四十年代农民多在夏秋穿这种布做的衣服,称“紫花布”,此当是指开紫花的棉花而言。
“我请假了,好几个月没家来,回来看看。”
“多住几天吧,眼下青纱帐,敌人轻易不敢出来了。”
方有田一直注视着何杉。他心里诧异着为什么他这工夫来。他俩自从建立根据地那天起,一直有一种极微妙的关系。远在伪冀东政府时代,就在这一带地区秘密发动武装暴动的包森①,进村扎根串连就先找了红花峪的孤户方有田,而没有找本村的何家大户。七七事变时,方红薇随着平津的学生,参加了宋时轮、邓华的队伍,来到山里,就更以方有田家为落脚的堡垒户。在战争最为残酷的阶段,方有田因为得到信任而被委派为村支部书记。这就引起了何杉的妒嫉,何家大户为此也在私下开了不少的秘密会议,商讨对策,如何把这个从山东荏平逃来的朱红灯部下大师兄方泰的儿子方有田②排挤出领导班子。但他试探了许多次都失败了,这次借着日寇的进攻扫荡,地区暂时变质,他想利用敌人的势力达到这个目的。何杉跟方有田表面上和和气气,但处处摆着陷阱,进行暗算,所以他今晚一进门,方有田便在心里提高了警惕。
“老杉,是找我有事儿吗?”方有田压住内心的疑惑,用淡漠的口吻问着。
①包森,原名赵宝森,陕西蒲城人,1930年前在中学时参加中国共产党。后在西安上大学。一两年后参加三原县游击队。1933年在西安市隐蔽工作,被捕入狱。出狱后到延安“抗大”学习,毕业后派到华北来工作。1938年夏任宋(时轮)邓(华)部队三十六大队总支书记,率该大队挺进冀东,参加暴动。宋邓部队回平西时,被任命为冀东八路军二支队支队长,留在遵化、兴隆坚持斗争。1939年被任命为冀东军分区副司令员兼十三团团长,1940年开赴盘山开辟西部工作,在敌人“强化治安运动”中与敌作战屡建战功。1942年3月27日,在遵化县野户山战斗中壮烈牺牲,年仅32岁。
②方有田,原籍山东,其父方泰,随义和团头目朱红灯起义,数月后,朱被诱至济南下狱杀害,方泰挑着妻儿逃走,便隐居在遵化深山红花峪村中落户。理查德之父来村传教,奸污了方泰之妻,其妻悬梁自尽,方泰遂将该传教师杀死。方泰被下狱,点了天灯。方有田由魏延年养到十三岁,出关去东北躲避,二十六岁归,娶亲成家。故与理查德有世仇。这是《功与罪》中的情节。这里称“孤户”的由来。
“也没啥要紧事儿,”何杉慢条斯理地说,不住地用烟袋锅在荷包里揉搓着烟叶,“我是想找你商议商议庄稼放倒后,怎样护粮的问题,这两年敌人总是出来抢粮。”
“那好办,往年咋办,今年就咋办。”
“那好吧,我就把这任务布置给民兵吧,”何杉见方有田没有一点谈话的热情,只好站起来告辞,“大闺女,这阵子得闲,多住几天吧。”
“哎。您走哇!”
听到红荆门上关门的铃声,方有田光着脚,跑出门去,借着月光,看见山路上晃动的何杉背影,他才慌失地跑回来。
“妮儿,我送你走,快回区里去,我怀疑他是探子。”
红薇惊讶了。“爹,您是不是疑心病太重了?”
“不,你刚回咱乡,你知道啥底细呀?何家仗着是大户,总想欺负咱这独门孤户,不是我疑心太重,我看他突然上门,跟村里出了奸细坐探有关。劝你多住几天,说不定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红薇觉着爹说的话有道理,在敌我犬牙交错的激烈斗争年代提高警惕是绝对必要的。她站起来刚要跟着爹走,又停下来说:
“爹,是不是现在走都晚了?如果咱爷儿俩走,会不会等在半道儿上劫住咱呢?”
“倒是也有这一说,”方有田沉吟了半刻,“那你说该咋办好?”
“我看咱往相反的方向走,跟他捉迷藏。”
他们爷儿俩出了门,奔山的下垴村边,到红薇要好的伙伴宝贝家寻宿躲避。宝贝招了一名北上抗日队伍里的南方战士做女婿入了赘,平时在军区所在地阁老湾村当首长的警卫员不回家,家里只有寡母和她娘儿俩过日子。也属于小门小户的人家。他们摸进门后,把来意一说,宝贝娘儿俩都高兴地说“寻宿儿吧,咱怎么妥帖怎么办。”
这是一座有三间虎皮纹石的石头房子小院,紧靠着村边一条羊肠山道,院里堆着一架柴禾垛。宝贝跟红薇同住一间屋,方有田提着烟荷包在当院的麦秸垛里掏个窟窿就睡了。
没有点灯,红薇多时没跟宝贝在一块儿了,小姊妹俩她们这回可得了聊天的机会,现在躺在一块儿有说不完的话题。
宝贝知道红薇死了丈夫,自然又开导和安慰了她一番。
没过两个时辰,山道上传来了马蹄声和人的杂沓脚步声。
“啊,是不是敌人的山林讨伐队进村了?”红薇谛听着隐约的声音,坐起来说道。
“别慌,我听着不像,好像声音来自你们那一头儿,八成是掏你的窝儿去吧?”
方有田没有睡着,他警惕地倚在麦秸垛上听着动静。
宝贝说的不错,敌人的搜山队,有五匹马,三名鬼子,两名汉奸,摸进了红花峪。给敌人带路的,正是那个身材瘦小枯干身披一件黑色长衫的何杉。月亮这时隐没到云层里去,在朦胧和微弱的月光中,这群鬼祟的人,登上了通往红薇家的高高山坡。在夜暗中,何杉指了指那个黑乎乎的排子门,便躲到山坡两侧茂密的树丛里去。
一阵大皮靴的脚踹和枪托的猛砸,红荆条的小排子门被踏倒了,五匹马冲进院去,直捣上屋的板门。
“裤拉!女八路地有!”
屋里,早已警醒着的魏廷年老夫妇,从炕上坐起来。“交出方红薇来!”一个汉奸用手枪顶着延年老人的胸口。
“我的不懂不懂地有,我姓魏,这儿没有姓方的,你们找错啦!”
翻译官把这话翻译给日军听,他诧异了。
“太君上了坏人的当,”魏延年眨着眼,凑近鬼子,小声地说:“这村里有八路、民兵大大的,你们来的人少,小心进了伏击圈。”
那为首的日军听了翻译官翻译了魏延年这段话,马上就叫嚷起来:“哇呀,快走,哈牙苦!”
五匹马立刻冲下了山坡。何杉从树后钻出来,他悄声地问:“掏住了?”
日本军官听不懂他的话,不容分说,上去就打了何杉一顿嘴巴,边打边骂:“八嘎!心坏了坏了的有,三滨地心交①!”
这几名日本山林警察队一听到附近有埋伏,立刻就一溜烟似地跑走了。
①即“打你嘴巴”的“协和语”。
第二天黎明,红薇没有回家,从宝贝家后房山的那条小路就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