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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地乱滚。慢慢的,我骂人成癖,打人成瘾。两天不骂人我口干舌燥,三日不打人我就手心痒痒。那时的罪犯也真老实,一个也不会逃。他们想逃也逃不了,文化大革命呀,全民皆兵,全民大批判,全民使用粮票豆票火柴票,全民的眼睛都像潘冬子盯着胡汉山一样警惕地盯着“阶级敌人”,囚犯们就算逃出监狱也是自己去找死呀!几年干下来,我就成了有名的“铁拳头”,我就当了模范,我就当上班长、队长、大队长。可是,现如今,要搞什么文明管理,要讲什么耐心教育,要搞什么以理服人、以情感人,还有什么“社会帮教”、“亲情热线”、“寒宫鹊桥”、心理学、教育学、社会学等等狗屁一大堆。唉,我洪月娥就是不栽在那一大堆鞋子上,我也当不了这个大队长呀!
我又想起冤家朱亦龙。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这是旧戏上唱的。我洪月娥这一生的成败都在你朱亦龙!你这个挨枪子的冤家死就死了我也好落个清静呀,你他妈的又从棺材里爬起来,害得我好苦呀!但是,“一日夫妻百日恩”,朱亦龙,我还是不能不挂念你啊。这会儿你在哪里?作为同案的犯罪嫌疑人,我们俩一起被押上法庭过过两次堂,法官摆出你的贪污罪、图谋行凶杀人未遂罪,就够判你十多年。后来我就看不到你,因为二十二年前,你利用职权强奸女犯,还要单独受审。那以后,我心里总是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朱亦龙,论你的罪,我想你准是拉去毙了。这一回枪手不可能再打偏了,只要一枪就够,叭!你准是死翘翘。你死了,我再没牵挂,也没盼头;我爹妈也早死了,连个探监的人都没有。我还活着干啥?早死晚死好死歹死,是人总免不了一个死。朱亦龙,你这个大混蛋,你等等我,我要到阴曹地府找你算老账。
一想到没人探监,我又记起刚才章彬彬说如果我愿意,她会带小黛来看看我。天呀,这不是寒碜我?作践我?比掴我一百个耳光还可怕吗?咳,我还丢人现眼活着干啥?思前想后,除了一个“死”字,哪还有我的活路?
铁窗外的大雨下得沙沙沙,林子里的山水流得哗哗哗。号房里的女犯们都睡得死死的。上路的时刻到了,我悄悄地下了床。
我上了一趟洗手间,打了一盆热水,把全身上下擦洗干净,又梳了梳头,抻了抻衣服。老人们说,凡是要奔上黄泉路的人,都得洗澡净身;以往女监死了女犯,一床破席裹着烧了算球。这事我得自己提前做了,我是个女人,不能走得窝窝囊囊的。
中队值班女犯在厕所门口探了一下头:“洪月娥,这么晚了,你还在这里磨磨蹭蹭干啥?”
我说:“我前会儿没洗澡,身上痒痒的,睡不着,就起来擦擦身。”
“哦!”值班女犯不好意思地掉头走了。
我知道,这是干部们派她盯我的梢。她们防着我出事。哼,这一套我比你们熟稔多了。可是,你们就是让全中队女犯的眼睛都盯牢了我,我还是有我的办法呀!
我静静地躺下,从球鞋底的夹层里摸出一把男人们刮胡子的小刀片。这是我在看守所向一个贩毒犯要来的,非常感谢章彬彬、任思嘉没有搜我的身(她们就是搜身也搜不出),现在可派上用场了。我用右手摸准了左手腕的大动脉,比划了一阵子,像宰鸡的时候比划鸡脖子一样,瞄得准准的使劲划拉一刀子。
我听到鲜血从我的血管流出来,啪嗒啪嗒滴在床下;一会儿,那血就流得哗哗响,像小河淌水,盖过铁窗外的雨声和林子里山水的声音。我突然觉得浑身冰凉,四肢发冷,我严严实实地盖上了被子。随即,我觉得很累很累,瞌睡虫从发根里、汗毛里、骨髓里和脚心手心钻出来,又听到远处有洞箫唢呐的乐曲飘来,我像被一片很美很美的彩云高高托起,托起,便轻轻松松舒舒服服软软绵绵迷迷糊糊睡死过去。
任思嘉——
我就怕今晚出事,今晚果然就偏偏出事。下半夜二时半,吕金妹跑进值班室报告说:“洪月娥自杀了!”我一边穿衣服,一边往9号号房奔去。号房里的女犯全都惊醒了,围在洪月娥床前。
我拨开众人,看见洪月娥的左手腕被切开一个小口子,鲜血汩汩地流下来,洁白的床垫湿透了,地下也积成一摊紫黑色的血污。
我连声惊呼:“洪月娥!洪月娥!”洪月娥双目紧闭,没有一点儿知觉。我摸摸她的胸口,按按她的鼻息,心跳和呼吸似乎还没有停止。就连忙回到值班室,给章彬彬和监狱医务所打了电话。
一会儿,章彬彬和正在监狱医务所值班的张一男医生都来了。她们脱下雨衣,摘下雨帽,地下立即潴留一大摊雨水。外头的雨可见下得十分厉害。
张一男医生给洪月娥听了听心脏,皱起眉头连连摇头。但她还是从药箱里掏出药水、药棉、纱布给洪月娥包扎伤口。张医生虽然起了个男性十足的名字,其实她也是个女的。
章彬彬焦急地问道:“怎么样?张医生,她”
张医生一边包扎伤口一边说:“够呛!试试看吧!”
章彬彬说:“张医生,请你尽最大的努力。”
张医生很快为洪月娥包好伤口止住血。她说:“我看最好得立即送西源市医院。她失血太多,必须马上输血,可我们这里没有血库,医疗条件也不如市医院。”
张医生的话绝非自谦和推诿责任。我们知道,监狱医务所其实只是个为女犯们治个头疼脑热的门诊所,自然没有多大把握抢救一个奄奄一息的自戕者。
章彬彬说:“行,我去给赵监狱长打个电话。”
一会儿,章彬彬就回来了,说监狱长同意这个方案。她叫王莹、董雪去抬来一副担架,又点了吕金妹、关飞鸾和另两名表现好的“宽管”女犯,把昏迷不醒的洪月娥扶上担架,又抬上救护车。赵监狱长已经在总部办公楼等候,说也要跟了去,我们见她一大把年纪,又深更半夜下大雨,坚决劝阻了她。
赵监狱长千叮万嘱一番,我们就上路了。
救护车是由十一座旅行车改装的,车厢中间放着一张担架,两侧有两排座位,车头有一个座位,坐上四名女警官和四名女犯已是相当局促。本来要把车头的座位让给章彬彬,可她不依,她说她要随时监视洪月娥的情况,在车尾一个座位上坐着,眼睛一直不离洪月娥那张愈来愈苍白的脸。张医生也不敢怠慢,蹲在车尾,一手拿着个吊瓶给洪月娥打点滴,另一只手时不时给洪月娥测脉搏。雨一直倾盆而下,洒在车顶上,像铁锅炒黄豆似的。雨雾水汽老是遮住车头的挡风玻璃,雨刷子像钟摆一样不停地摆动,才能勉强看清十多米以外的路面,尽管章彬彬一再催促驾驶员开快一点,车子仍然走得慢慢吞吞的。
车子虽然走得很慢,但它毕竟在前进。前进一寸,洪月娥的生命就多一分希望;前进一尺,洪月娥就从死亡线上后撤十分。
章彬彬和张医生肯定心急如焚,脸部的表情还是相当沉静的。但我的心却像从高空坠落的自由落体,一直往下沉往下沉,因为在车厢微弱的灯光下,我看见洪月娥的脸孔愈来愈苍白,眼皮从没睁开,我怀疑她早咽了气,但我没敢说出来。
章彬彬问张医生:“怎么样?”
张医生说:“够呛!”
问句和答句都没有主语,但大家都知道是指洪月娥的伤势。张医生爱用“够呛”这个词。这个词表示情况非常严重。
章彬彬侧过身对驾驶员说:“师傅,能不能开快一点?”
驾驶员说:“黑灯瞎火的,又风狂雨大,怎么快得了?”
他话虽然这样说,车子的速度还是明显加快了。四个轮子常常把路上的积水溅出决堤一样惊心动魄的巨响。
车子走过一半的路程了,章彬彬情绪好了起来,自言自语道:“快到了!快到了!”可是突然,车子像遇到障碍物的烈马一样嘎地刹住了。大家都“啊”地叫了一声,碰撞在一堆了。驾驶员回过头来说:“倒霉!塌方了,走不了啦!”他的声音万分沮丧。
真是“车破偏逢暴风雨,事急又遇路塌方”!这是一句伪谚语,当然是我临时杜撰的。
全车人都呆住了。章彬彬说:“你们在车上不要动,小任跟我下去看看。”
我们下了车。旷野上黑洞洞的,伸手不见五指。章彬彬打着手电,我们才看清左侧山体滑坡,许多大石小石滚落下来,把半拉子路面都堵死了。
章彬彬冒着大雨在那段被堵的公路上走了个来回,对我说:
“小任,你看,堵住的这段路不算长,最多两三米吧,把这些大石头搬一搬,车子也许能过的。”
我目测了一下那段路的长度,的确不会超过两三米,就说:
“试试看吧!”
显然,章彬彬对我这种底气不足的回答不甚满意,就大声说:“不是试试看,是一定要闯过去!”
我说:“就算能闯过去,我看也没多大实际意义了。”
“什么?你说什么?”章彬彬有点声嘶力竭,风声雨声也压不住她的叫喊。她对我这样发怒是少有的。
我打着雨伞跟她站在一起。刚才在车上我就想跟她说说自己的意见,可是车上人多,又有女犯,我不便说。这会儿在一伞之下,我想我们可以无所顾忌地谈谈。
“章姐,我看洪月娥怕是早断气了,我们”
“胡说!是你高明还是医生高明?”
“张医生也没说能抢救过来。”
“张医生也没说抢救不过来呀!”
我有些着急,章彬彬今天怎么这样蛮不讲理。我说:“章姐,你听我慢慢说,对洪月娥的事,我们始终是处理得非常周到的,按你的交待,一不歧视,二不嘲笑,三不刺激,四要处处关心。
这些不仅对干警说了,对女犯们也说了,她要去死是她自己的事,跟我们毫无关系。”
“你给我闭嘴,任思嘉!”章彬彬以如此不恭的态度跟我说话,这还是第一次。“你以为我是怕负责任吗?错了,这会儿我压根不会去想什么责任不责任。我首先想的,是洪月娥这个人,她虽然是罪犯,可她也是个人,是人,就不能见死不救,懂吗?
我没时间跟你磨牙了,走,叫大伙下车搬石头!”
章彬彬几步就蹿回车门口。她亮着嗓子喊:“林红、王莹、董雪,你们快下来搬石头,石头搬走了,车子能通过的。”
随后,她又用威严的声音叫着吕金妹、关飞鸾等女犯的名字,说:“你们几个注意啦,今天带你们出来执行任务,是对你们的信任,也是对你们的考验。你们如果想逃跑,这可是最好的机会,你们看,大风大雨的,昏天黑地的,一下车,你们就能跑个没影没踪。可是,有一天给抓回来,你们就要受到更严厉的处罚,这一点你们应该明白?”
吕金妹、关飞鸾等女犯大声说:“报告大队长,请你放心!
我们绝对不会跑的。有活要干,就让我们快快去干吧!”“好!”章彬彬下达命令:“你们几个也快下车,赶快把路上的石头抬走。”
章彬彬把王莹叫到一边,嘀咕了几句。王莹就在公路边站着,一手端着手枪,一手掀亮手电筒。她的任务是监视几名女犯。但我发现这是绝不可能的。在风狂雨骤的旷野上,王莹手上的手电筒能照到多远?而公路一侧,只要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