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翎绽开美丽的彩屏,与大队长和中队长身上的警服交相辉映,在春天的阳光下闪烁着翡翠色的亮光。高汉文把相机举起来了,大队长和中队长都对照镜头深情微笑。我相信,这灿烂的微笑和翡翠的光芒,将恒久照耀我下半辈子生活的脚步。
洪月娥——
命运是多么会作弄人呀!我是一个在监狱中管了二十多年囚犯的女警官,一个在清水潭女监当了十多年大队长的一级警督,现在却成了这所女监的一名女犯。
省罪犯看守所把我交给省罪犯关押中心,省罪犯关押中心把我交给清水潭女子监狱,女监狱政科把我交给五大队,五大队把我放到三中队。章彬彬和任思嘉再把我带到9号号房。我活到这把年纪,头一次感到自己是一件物件,不,是一头牲口,只能俯首听命地被人家摆弄来摆弄去。头发剪成了“马桶盖”,警服换成了号服,金光闪闪的警徽、肩章换成了囚犯的号牌和号标。我一家伙从天堂摔到地狱,叫我怎么有脸活下去?
任思嘉指着靠窗的一个空铺说:“洪、洪月娥,你就睡这个铺。”她还不习惯叫我的名字,差点叫我“洪队”。
章彬彬说:“你知道,这个铺通风,夏天凉快;冬天有太阳,暖和。”
我没有吭气。我当然知道,前年梁佩芬来蹲号子,也是安排在这个铺。后来梁佩芬保外就医走了,这个铺照顾谢芳,现今谢芳刑满出狱,又轮到我。嘿,这就算你们对我的照顾了。
章彬彬说:“洪月娥,你先整理整理内务,洗洗刷刷,情绪安定以后,才跟大家一块干活吧!”
情绪安定?你怎么就知道我的情绪不安定?我冷笑了一声说:“咦,你们不搜身?不检查我的行李?不给我讲讲监规?不讲讲改造表现积分制?不讲讲‘58条’?”
任思嘉说:“免了吧,这一切,你比我们更熟悉。”
是呵,我当然比你熟悉。你一个黄毛丫头,我穿警服的时候你还在穿开裆裤呢!我冷笑不语,她们也不知说些啥好,脸上的表情很尴尬。
“你先歇着吧,”章彬彬又讪讪地说,“我们还得去上班。”
她们刚要跨出号房的时候,我在肚子里窝了很久的怨气终于憋不住,噌地一下冒上来:“章彬彬,你慢走,我还有话说。”
章彬彬和任思嘉都转过身来。任思嘉气得脸色铁青,说:
“洪月娥,你是罪犯,不要章彬彬章彬彬的叫,要叫她大队长!
总部已经任命她为第五大队的大队长。”
“哦,好呵!”我冷笑一下说,“大队长?大队长?我知道你章彬彬早就想谋这把交椅了,现在称心如意了吧?”
“哈!洪月娥,”任思嘉大吼一声,“你现在是啥身份,敢这样说话?”
我冷笑道:“哼,我就这样说话,你把我怎么的?”
任思嘉气得直跳脚:“你、你、你以为你还是大队长?”
章彬彬拦住任思嘉:“小任,你让她说!”她又转向我,“洪月娥,说吧,你说个痛快!”
我说:“好你个章彬彬,我白白跟你做了二十多年同事,白白做了二十多年姐妹,你看着我犯错误,也不给我提个醒。”
章彬彬说:“车间生产那一摊,你大权独揽,针插不进,水泼不入,我什么情况都不知道,我怎么跟你提个醒?”
任思嘉说:“这事靠别人提醒能阻拦得了你吗?女监经常学习党员准则,报纸电视上经常报道反腐反贪的案例,这不都是对你的提醒和警告!可你听吗?你胆大包天,在犯罪的道路上愈走愈远!”
我无话可说。我虽然有些嫉恨章彬彬,一时又挑不出啥岔子,愣愣地站在床前翻白眼。
任思嘉说:“洪月娥,你不要不知好歹!要是没有章大队长在法庭上为你作证,救你一命,你会落个啥下场,你能不知道?”
章彬彬在法庭上为我作证的一幕,浮现眼前。那天章彬彬一走上法庭证人席,我一心准备她把我往死里整,没想到,在说到最关键最重要的证词时,她却拉了我一把。她当然对我有大恩大德。可是,你们以为我理该感谢章彬彬,那就完全错了!
任思嘉又补充一句:“洪月娥,章黛被你害得那样惨,差点成了个废人,你还不低头认罪?你还有脸张牙舞爪?”
我颓然坐在床上,一下就傻了。好像跟人决斗,胳膊腿上挨了千刀万剑伤痕累累我都不在话下,惟有这一刀正中心窝要了我的命。我像疯了一样自言自语:“是呵是呵,我就是知道小黛被我害惨了,我才不想活。我要你章彬彬救我干啥?让我活着丢人现眼?让我活着心里难受?让我活着比死了更遭罪?我这一颗心呵,天天在火上烤,夜夜在油里煎,章彬彬哪,正是因为你救了我,我才怨你,我才恨你啊!”
章彬彬是个有经验的老管教,一下子把我的心病看得透透的。她说:“洪月娥,你如果真的以为害了章黛心里难受,这说明你有所悔改。我现在告诉你:小黛被你劫持,被你惊吓,开初二十多天是不能说话,不会认人,感谢上天保佑,感谢医生治疗,她慢慢的好转,现今完全好了,没落下一点后遗症,她还像以前那样聪明可爱。”
“天呀!真的?”这个可喜的消息,比特赦令还叫我高兴。几个月来,我一颗绷紧的心,遭罪的心,一下子松了下来。
“真的!如果你愿意,在你情绪稳定之后,我可以带小黛来见一见你。”章彬彬说,她一脸的诚恳。可她愈是如此,我愈是害怕。
“不!不!你饶了我吧!你饶了我吧!”我可能完全疯了,捶着自己的脑袋一个劲狂叫:“哎哟,我头痛!我头痛!你们出去,你们出去!让我一个人呆着好吗?”
我听见章彬彬说:“洪月娥,看来你的情绪一直安静不下来,跟你多说也没用。这样吧,让你休息三天,你把自己的罪行好好想一想,想清楚了,你才能认罪,服罪,才能好好改造。”我听见章彬彬和任思嘉的皮鞋声响到门外去。她们都走了,号房里扔下我一个人。
一下子静下来。我在房里转来转去不知干啥好。铁窗、铁床、小桌子、小马扎和排列成行成线的毛巾、脸盆、牙杯、热水壶等等,这房里的一切我太熟悉了。可是,一想到我再不是大队长,而是一个囚徒,所有的物件都长出阴森森的鬼眼盯着我,奚落我,嘲笑我,我凄惶地躺倒在硬板床上,身子像筛糠一样打起寒颤来。
不知什么时候下雨了。这是第一场春雨,来势挺猛,雨点打在林子里像敲打洋铁皮一样,哗啦哗啦,很响很响。远处还有雷声爆炸,让我想起学大寨那年代开山造田放炮的声音。我向来是胆壮如虎气壮如牛的,想当年手枪别在腰间,电警棍拎在手上,我从监室走廊走过,呱哒呱哒的脚步地动山摇,无论哪个女犯一听到我的咳嗽都赶紧缩起乌龟头,本大队长洪月娥像阎罗王出巡,连小鬼都要躲得远远的。可是今天,我第一次感到孤单,感到冷清,感到害怕,我、我怕我是活到头了!
一会儿,我就听见下班的铃声响了,关飞鸾、吕金妹等女犯走进号房来。我霍地一下从床上坐起,瞪大眼睛挨个儿打量她们。我知道,对待这些贱货就是要敢于斗狠,绝对不能是软蛋熊包胆小鬼。
有的女犯低下头,有的女犯开始筛糠,有的女犯哆哆嗦嗦叫我大队长。
吕金妹冷冷地说:“她不是大队长了,她跟我们一样,是个囚犯。”
我说:“是囚犯怎么样?我还怕你们?”
关飞鸾说:“不要你怕我们,可你不能再骑在我们头上屙屎屙尿了。”
“你!”我气得七孔生烟,恨不得扇那小妖精一记大耳光。
可是,吕金妹一家伙就站到关飞鸾跟前,把她护着说:“洪月娥,你不要再作威作福了。要不是章大队长和任中队长跟我们做了许多工作,我们不是不敢跟你来蛮的,再惹恼我们,一人啐一口口水,能把你活活淹死;一人伸个指头,能把你撕成碎片。”
“你”我气得把铁拳头攥得咯巴咯巴响,又习惯地在身上一阵摸索,可是,我腰间空空的,没有扎皮带,更没有携带手铐和电警棍。
“洪月娥,你在这里凉快凉快吧!”吕金妹用轻蔑的目光把我钉在床前不能动弹,然后对同改们一挥手说,“走,我们都洗澡去吧,别跟她计较!”
女犯们端起脸盆,拿上衣服,一下子都走光了。
号房又空荡荡的静下来。我瘟鸡一样木在那里。我知道,吕金妹那些话可不是吓唬我的。有些虐待罪犯成癖的公安干警,一旦自己成为罪犯的时候,受到罪犯狠狠报复的故事,我听得多了。有一个派出所长,抓到小偷小摸甚至是无辜百姓,动不动就是吊他一个昼夜,饿他三天饭,是个有名的虐待狂;后来自己成了贪污犯,跟被他打骂过的罪犯关在一块儿,可被整惨了。有一回,罪犯们下大田插秧,四个罪犯站在四只秧桶里,把前派出所长拉了来,像抡夯槌一样,一边喊着号子,一边把他直往烂泥潭里夯:“呼啦嘿呀,夯死你这癞皮狗哟!一二三哟,夯死你个大贪官哟!”提起,掼下,掼下,提起,岸上还有一大伙囚犯数着数,一口气夯了一百下。那位前派出所长被夯得七荤八素只剩一口气,罪犯们这才把他拖到田埂上晾着。
可我还是一点也不害怕。我一米七几的大个头,又活得腻透了,巴不得有人跟我吵一架,巴不得有人跟我过两招。但是,我不能如愿。三中队这些女犯,全被章彬彬和任思嘉调教得像很有教养的女学生,我骂她们,她们不还嘴;我想揍她们,她们躲开了;我不吃饭,她们把饭送到床前;我不想洗刷,她们把热水打好了。可是,我看出她们心里极不情愿,目光都是冷冰冰的。我洪月娥在这号房里,成了一件东西,成了一件不是东西的东西,成了一件压根就不存在的东西,她们谁也不把我放在眼里。我受不了这种孤独,受不了这种轻蔑,这比打我骂我啐我更难受。这样活着不如死了干净利落。原先,我也想到死。可我想跟谁干上一仗才死,抓个垫背的,也够本钱。但是,章彬彬和任思嘉不肯成全我,我只能静悄悄去死。
雨,哗哗啦啦的愈下愈大了。铁窗外,不止是雨声一片,还能听到山水的声音,流得像天边打雷。选择这样的日子去死是最适合的,大家都睡得死沉沉的,谁会来管你?
一想到死,我又一肚子冤。我这辈子也活得太窝囊了!我当牢头的老爸没让我念上几年学,刚满十八岁,就要让我当女牢头。我说我没文化,当不了,我还是想念书。我爸说,啥当不了?放牛会吧?放羊会吧?我说会。爸说成,当看守跟当羊倌牛倌一个样,你不让牛羊跑栏溜圈就成啦!我这就这样当上女看守。我的大队长也就是那个杀千刀的朱亦龙,就对我说,囚犯比牲口还坏千万倍。牲口会耕田,会下粪,囚犯只会反对社会主义,反对无产阶级专政,咱们对它一点不能手软。他给了我一根有十五个疙瘩节儿的竹鞭,说,你看着哪个不老实,尽管抽,往死里抽,打死不偿命。从那时起,看着哪个囚犯不顺眼,我就挥舞竹鞭,像鞭打牲口一样抽打得他们鬼哭狼嚎,满地乱滚。慢慢的,我骂人成癖,打人成瘾。两天不骂人我口干舌燥,三日不打人我就手心痒痒。那时的罪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