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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芳和高汉文大喜的日子定在一个星期天。9号号房的吕金妹、关飞鸾等女犯,一早就分头忙活开。谢芳在号房里一向与人为善,跟谁都投缘,同改们自然都想把谢芳迟到的婚礼办得周到、体面,要不,她们也太没水准了。
的布置由关飞鸾带着几个同改去张罗。招待所长给了一套全新的枕巾被褥,关飞鸾们就把一张双人大床铺出花儿朵儿;稍旧的窗帘也取下来了,所长给了一副苹果绿的乔其纱,张挂上去,新房里顿时关进一片春天的气息。天花板下,拉起几条五色纸剪的彩带,写字台、床头柜和茶几上,点上几支灯花摇曳的红烛,房门上贴个大红“囍”字,简陋的新房顿时充满温馨而浪漫的喜气。
新娘的梳妆打扮,由吕金妹负责。毕竟是风月场中的过来人,她对这活儿绝顶拿手。衣服还是好办的,既然批准谢芳当了新娘,总不能叫人家穿灰不溜秋的号服,经大队长和监狱长点头,高汉文从省城给谢芳带来一套暖色调的西服套裙,配上谢芳那高挑的身材,白皙的皮肤,显示出十足的知识分子风韵。最难办的是头发,那不长不短的“马桶盖儿”,一看就是个女囚,真是大煞风景。吕金妹说,如果谢芳还蓄着一头乌黑的长发,嘿,我要是不能把你打扮成个美人儿我就不姓吕!吕金妹为此伤透了脑筋,才想到一个好主意。她到女监小卖部买了一块粉红色的纱巾,又在上头扎了两只蝴蝶结,往谢芳头上一戴,以瑜掩瑕,以美遮丑,这才把谢芳打扮成一个光彩照人的新娘。
相比之下,新郎高汉文却显得有点儿土里巴叽。这位过于老实的大学讲师,可能有意不让自己比新娘穿戴更漂亮,却落得比新娘更寒伧。长发蓬乱而没有光泽,他可能从没用发膏发蜡滋润过;西装虽然是新置的,却绝非名牌,坐过一天火车,前胸后摆都打皱了;皮鞋上满是尘土,他也不上点油。我想,这一切在高汉文看来都是外在的形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内容,是他望眼欲穿的大喜的日子。他实在太高兴了!见人就撒糖,就敬烟,嘴上不停地啰嗦:
“同志,太感谢!太高兴!请吃糖!请吃糖!”
他和我刚到女监工作时一样,对干部称同志,对女犯也称同志,今天是个大喜日子,人家不便指出新郎官的错误,女犯们便挤做一堆咯咯地尖笑。
婚礼在招待所小会议室举行。准八点开始。我们中队全体干部和女犯都来了,总部和各大队的头头们也来了,有大几十人,很是热闹。但是,左等右等,洪月娥却始终不露面,她肯定还为这事生我的气。
我是谢芳的中队长,自然是婚礼的主持人。赵监狱长作了热情洋溢的讲话。自从赵监狱长批准了我们大队的改革方案,我就觉得她那已经有好些鱼尾纹和抬头纹的扁圆脸,忽然变得年轻多了。我从她开心的笑脸上看到深层的内容,不仅仅是对一场特殊婚礼的赞赏,更是对当下改革的支持,于是也就跟着十二万分地开心。
接着,是新郎的答谢。高汉文说着说着,就叭嗒叭嗒直掉泪,把会场的气氛弄得有些沉。好在节目表演开始,又恢复婚礼应有的欢乐和热烈。
我们三中队有文化的女犯多,平常就是全女监文艺活动的骨干力量,国庆节、三八节和春节的晚会,乃至到附近工厂、农村慰问联欢,都有三中队的份儿。今晚头一轮节目是几个女犯的独唱和小合唱。女监唱歌也有许多禁忌,太缠绵的情歌不宜唱,因为这类歌曲容易引起女犯思乡念旧之情;太凄凉的苦歌也不宜唱,女犯们心情本来就很压抑,这类歌一唱,真的是“四面楚歌”,叫女犯们怎么活下去?女监提倡唱赞歌和颂歌,和一些言不及义言不及情轻松愉快的通俗歌曲。今晚几名女犯唱的是《北京的金山上》、《雪白的哈达》、《东方之珠》等等,那嗓子那韵味那做派都很到家,我真惋惜她们自己误了自己害了自己,要不,她们到地、县一级剧团去当一名三、四流演员,那是不成问题的。
第二轮节目是小品《妈妈,我对不起您》,这个节目是吕金妹和关飞鸾两人自编、自导、自演的。故事就取材于女监日常的生活。吕金妹扮演妈妈,头上戴上一顶三角灰头巾,脸上画了几道皱纹,宽大的号裤扎到长布袜里,佝偻着腰,又拄一根拐棍,酷似个山东老大娘;关飞鸾扮演女儿,“她”是个盗窃犯,正在服刑。关飞鸾无须化妆打扮,就平常一副穿戴,便符合剧中人物的身份了。小品一开始,是老大娘来探监,在会见室母女相会。吕金妹和关飞鸾也真是聪明绝顶,学说胶东话居然说得八九不离十,这自然增添了喜剧色彩,引起阵阵笑声。但是,观众笑着笑着忽然严肃起来,因为在母女诉说离别之情后,老大娘就说到她非常对不起女儿,她本来带了一大篮胶东红枣、莱阳雪梨来看望女儿的,可是,她在火车上打盹儿的时候,所带的东西,还有来回的路费,全给扒手扒走了。到了西源市,她连坐汽车的钱都没有了,硬是徒步走了大几十里来女监看望女儿的。这时演女犯的关飞鸾哇地一声哭起来。原来“她”在进号子之前,也是个扒手偷儿,也曾经扒过大爷大娘的钱包和东西。“她”就将心比心,联想到那些被窃的老人,也将被“她”害得像“她”的老母亲一样,身无分文,沿途行乞,于是一再的忏悔自责,把自己骂得狗血淋头。而后,“母女”俩抱头痛哭。
我想,这个小品要是请宋丹丹和蔡明来演,让她们使出浑身解数,也决不可能演到这个火候。因为她们毕竟没有铁窗生活。
吕金妹和关飞鸾那个哭呀,是出自真情实感的哭,是发自肺腑的哭,是止也止不住的哭。
但是,她们这时哭得如此伤心,把一个喜气洋洋的婚礼,一下子给哭砸了,人们脸上都蒙上一层悲凉的色调。
我想冲淡这种不和谐的气氛,建议请新郎新娘来一个节目。
谢芳是个胆小如鼠的姑娘,这时却还落落大方,挽着高汉文向前走了一步,说:“感谢干部对我们的关心,感谢同改对我们的帮助,我们唱一支歌。”
第一个音符从他们嘴里飞出来,我就听出这支歌叫《我想有个家》。
我想有个家,
一个不需要华丽的地方,
在我疲倦的时候,
我会想到它。
我想有个家,
一个不需要多大的地方,
在我受惊的时候,
我不会害怕。
谢芳怯怯的,声音不敢放开;高汉文五音不全,老是走调。
就歌唱的水平而论,真不敢恭维。但是,他们唱得很真挚,很动情,唱出了多年的渴望和期盼,同改们忍不住轻声帮唱起来。几个节拍之后,看出干部们没有反对的意思,声音渐渐放大,形成了一个小合唱:
谁不会想要个家,
可是就有人没有它。
脸上流着泪只能轻轻地擦。
接着,赵监狱长、章彬彬、王莹、董雪等女警官们也加入这个小合唱。
只要心中充满爱,
就会被关怀,
无法埋怨只能靠自己。
相同的年纪,
不同的心灵,
让我们拥有一个家!
这个小合唱成为这个婚礼的小高潮,人们的千言万语和万千祝福,都在这支歌中了。
我见好就收,宣布婚礼结束。毕竟是号子里的婚礼,忧伤的阴影难免笼罩在新郎新娘的心头,心酸的表情也时时在客人们的脸上流露。悲剧就是悲剧,勉强演成正剧和喜剧总是不伦不类的。
女犯们用手势用目光向谢芳表达最后的祝福,排列成单列纵队,回号房去了。
清水潭女子监狱史无前例的“号房婚礼”,或称“寒宫鹊桥”
的开张,给全监狱一千多名女犯心灵上带来怎样的震撼,那是难以想象的。持续好些日子,女犯闲聊的话题是这件事,周记中记的是这件事,许多家信中写的也是这件事。
是在大海上漂流许久许久的孤舟,忽然望见一片有灯光的陆地吗?是困厄于枯井的青蛙,忽然听到雨前的雷声吗?是在暗夜中走得心力疲惫的路人,忽然看见天边出现一缕曙色吗?
“寒宫鹊桥”在清水潭女子监狱发展史上的深远意义,也许是无可估量的。
洪月娥——
推开窗子,我看见女监招待所的三层楼会议室,灯光明亮,一排敞开的玻璃窗,有红黄橙绿的彩绸在风中飘舞。看样子谢芳的婚礼还办得蛮像样的。这世道真他妈的大变样了!倒退二十来年,我和朱亦龙那婚礼算个啥?两人都穿上一身土叽叽的新衣服,他是中山装,我是列宁装,标准的革命派那个熊样,一人拿着一本语录本,高声朗读:“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再给大伙散几包烟,分一斤糖,就算完成终身大事。嘿,现在你看吧,一个囚犯,干警们帮她把个婚礼办得热火朝天!你说,我们那一辈人活得冤不冤?任思嘉来请我去参加婚礼,我说我肚子痛,不能去。眼不见,心不烦,我才不去凑你们那个热闹!
可是,我在宿舍里又心神不宁。随着小南风阵阵吹来,我听到招待所那边鞭炮声噼啪炸响,听到那里歌声笑语吵得像禾雀子闹林一样热闹,我就急得在屋子里团团转。我守寡守了二十年,要结婚也是我和朱亦龙去结呀,怎么倒轮到谢芳你一个臭犯人?
自从拿到杨罗亭那套大房子的钥匙,不,说准确点,是自从拿到那套大房子的全套证件—房产证、土地证等等,我这流浪了几十年的游魂终于安定下来,就跟朱亦龙说:“现在窝也有了,钱也不缺,我们去打张结婚证,把事儿办了吧!”
朱亦龙说:“还结啥婚呀!二十年前咱们不是结过了?”
我说:“二十年前,我是和朱亦龙结婚,如今是和余科长余明光结婚。你还敢把朱亦龙的名字亮出来,你不怕挨枪子?”
朱亦龙就说好呵好呵,可是老把事儿拖着,一晃又过去一个多月。今天看到谢芳办喜事,我不能不触景生情,窝着一肚子火。
招待所那边又传来阵阵歌声。这会儿声音更响更大了,好像是个小合唱,我模模糊糊听得那歌子这样唱:
谁不会想要个家,
可是就有人没有它。
脸上流着泪只能轻轻地擦。
我听出来了,是那支女犯们经常唱的《我想有个家》。往日我听这支歌心里就像猫爪子挠着一样难受,今晚听着心里就更加悲凉,我忍不住拨通了朱亦龙的电话。
“喂,朱亦龙,你这会儿在干啥?”
“上床啦,正要睡觉哩!”朱亦龙声音软塌塌地说,“你吵吵啥呀?”
“你说过的事忘了?”
“啥事?”
“结婚!”
朱亦龙就嘿嘿笑起来:“你神经出毛病了吧,这个时候会急这档子事?”
我说:“是的,你不知道,今晚咱们女监就有人结婚。”
“嘿,新鲜!”朱亦龙又是嘿嘿地笑,“你们女监是‘女儿国’,谁和谁结婚?”
“新娘还是个女犯哩,我们是两条老光棍,能不急?”
“女犯结婚,谁?”
“谢芳呀!”
朱亦龙就大声叫起来:“你说清楚点,谢芳,谢芳和谁结婚?”
我说:“和她的男朋友,一个大学讲师,在号子外面等她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