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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那张《西源晚报》推到章彬彬跟前,说:“章副,就是谈论这篇奇文,你看看吧!”
章彬彬把那篇《“铁拳头”重显神威》过了过目,笑而不语。
我问她有何高见。章彬彬笑笑说:“有啥意见?表扬我们大队呗,总是好事。”
王莹说:“章副,你真有涵养,这哪是表扬我们大队,是给洪队一人脸上贴金,你还说好事!”
我也禁不住要表达我的义愤。我说:“章副呀,你难道看不出这文章的观点有问题?”
章彬彬想了想说:“事情总是那么些事情,就在你怎么看。
可能是记者站的角度不同,就弄出这样的报道。”
我说:“章副,你修养高,总能委曲求全;我不行,我咽不下这口气,我要找洪队理论理论。”
“别,别,别!”章彬彬急了,深怕闹出什么乱子。“这怎么行?上回关飞鸾写了那篇文章,洪队把我狠狠批了一通;现在,记者写了这篇报道,你们又去把洪队批一通,人家不要说我打击报复吗?再说,这么搞来搞去,我们还要不要工作?”
嗐,我不想继续争辩了。章彬彬这人对工作总是兢兢业业的,对同事间的矛盾却总是一再忍让,息事宁人。这也许是中国许多“好干部”的一种风格。你去学雷锋吧,不计名利吧,自有人敢争敢闹,寸土必争,寸利必得的,而且他们屡屡得逞,在某种意义上说,这正是谦谦君子们自己种下的苦果。
但是,辩证法又恰恰证明,矛盾暂时的妥协往往是矛盾进一步激化的一种酝酿。过了些时候,章彬彬和洪月娥终于发生一次互不相让的冲突,甚至一步一步走向动刀动枪的生死相搏。
任思嘉——
洪章矛盾不可避免的激化,是从讨论女监改革方案开始的。
前些日子,赵监狱长进京参加全国监狱管理工作会议,回来后召开干警大会传达。这次监管会议的中心议题是号召全国监管干部解放思想,大胆改革,把全国监狱建设成现代文明的监狱。
赵监狱长那个报告作得很有鼓动性,她说,监狱的高墙铁窗是囚禁罪犯的,可是,这狭小的天地也的确束缚着我们的思想。我们很少跟外界联系,很少跟外界接触,我们脑子里肯定有许多条条框框。我们女监的管教工作,从硬件到软件都有许多不能适应改革开放新形势的地方,大家应当解放思想,提出种种方案,通过试点,凡是实践证明是科学而有效的经验,都要逐步加以推广。
女监总部要求各个大队都要拿出一个改革方案。大队长洪月娥因为文化太低,既不爱动脑,又不能动笔头。她对章彬彬说:
“章副,这事还是你去捣鼓吧,你看车间生产太忙,我是腾不出手的。”
洪月娥是那种很有权力欲的女人。她抓住五大队的大权不放,但一有挠头事儿,又总说“车间生产太忙”。“生产”成了她最好的盾牌。
章彬彬也乐得洪月娥不来搅和,就说:“我一个人哪有那能耐?这样吧,叫任思嘉帮我参谋参谋,她是警官大学的研究生,见多识广,我们一起弄个初稿,然后交给你拍板,你说行吗?”
洪月娥点了头。
章彬彬和我动手起草五大队的改革方案。章姐接受这个任务时情绪甚是兴奋。她说:“小任,我在监狱工作了二十多年了,像骡子推磨似的,只知道沿着现成的老磨道打转转。你知道,监狱,是人民民主专政的有力工具,是既神圣又神秘的地方,干警的一举一动,都得按老规矩办;谁敢越雷池一步,都会被指责为立场问题,都会被说成离经叛道。现在好了,中央发话了,要我们大胆改革。我想趁此机会,把我们的管教经验好好总结一下,你呢,在警官大学学了七年,观念新,见识广,咱们来个优化组合,一定能把这个方案搞好的。”
我们关起门来扯了一整天,把方案的主要条款拉出来。至于文字起草,章姐全权交给了我。我上中学时就在少年报上发表过散文,上大学时发表过小说,读研究生的毕业论文更是宏篇大论,长达十来万字。也就是说,写作对于我不算难事儿。但是,起草这份大队管理改革方案,我感到肩上的责任特别沉重。关严了房门,我沉思默想了许久,直至夜深人静,我才沐浴更衣,怀着敬神礼佛一样的虔诚,开始起草这份神圣的文字。
我提笔凝思,进入一种思接千载,神游万里的极佳状态。我是否想起我国远古时代“画地为牢”的典故?是否想起历代诏狱的种种酷刑?是否想起我当过“右派”的父亲在出狱多少年后,还常常梦见狱中的生活而大叫大喊从噩梦中惊醒?是否想起洪月娥常常挥舞电警棍炸裂开的电火花?是否想起女犯亲属前来探监时投向管教们的祈求的眼神?这些,我也许都想过,也许什么也没想。但是我清楚记得,我想起了一位白发苍苍的老教授,在给研究生授课时说过这样一段话:
“监狱,不仅仅是专政的机关,还是文明的窗口,人权的窗口。为什么有那么多外国记者、学者对我国的监狱感兴趣?其中原因之一,就是想通过这个窗口看到我国文明和人权的总体状况达到了什么水平。我们监狱警察的工作如果仅仅停留在看管和惩罚罪犯,只要一般的武警战士就能胜任,因为我们手中有铁窗、高墙、电网、手铐、电警棍和手枪等等和极其完备的强制机制,纵然囚禁着一群豺狼虎豹,也是不易逃脱的。然而,如果要把罪犯改造成为新人,那就得挑选一些既懂法律又懂教育而且道德高尚的人材,他们应当是‘特殊的园丁’,能够让许多受过污染的心灵得到拯救,日后回归社会能够成为有用之材。如果给监狱赋予更高的职责,还应当让人们从我们的监狱看到,而且心悦诚服地承认,我们的民族,不仅在对付外敌侵略和打击罪犯时是一个勇敢、强悍、大无畏的民族,而且在对待俘虏和改造罪犯的时候,是一个表现出仁慈、宽容、博爱和生命关怀的伟大民族。这些方面都做到了,才是我们监狱人民警察莫大的光荣!”
我是何等幸运呀,跨出校门不久,我就有机会参与推动清水潭女监文明建设的步伐。
我怀着创作的激情写下这份方案的三千余言。就像诗人写诗,画家作画,作曲家倾泻喷泉一样的华彩音符谱写一部交响乐,这份表面上看来非常枯燥的改革方案的背后,也有一条流淌着我的生命激情的河流。
熬了个通宵,方案草拟好了,章彬彬看了非常满意。可洪月娥一看就拉长了脸。她想了半天说:“嗯,这个方案的确有不少新东西,看来你们真是动了一番脑筋!”我听了心里窃喜,想我们的头儿也终于变开明了。但洪队话锋一转,又提出个问题:
“可是,可是,如果都按这个方案去改,会不会乱了套?”
章彬彬诚恳请教:“洪队,请说得具体一点,有哪些不妥的地方,我们再斟酌斟酌。”
洪月娥就一、二、三、四提出一大堆意见。
章彬彬这回可不肯轻易让步了,也拉下脸来说:“洪队,这个方案是我和小任花了好几天才搞出来的,总不能由你一句话就给毙了吧!行,还是不行,总得听听大家的意见,我建议开个大会来议一议。整个不行,就推倒重来;基础还行,我们就根据大家的意见进行修改。”
章彬彬说得不温不火,不急不躁,洪月娥自然不好反对。
这天上午,五大队二十多名干警开会讨论这个方案。我和章彬彬作了充分准备,把稿子打印了二十多份,人手一册,分发给大家认真阅读。依我看,这个方案在于部中引起的震动,如果比不上七级地震,至少也是刮了一次十级台风。比如,严禁干部打骂囚犯、严禁干部接受罪犯家属请吃送礼、罪犯有了错误应耐心教育、反对单纯体罚,等等,这些关于干警的素质要求,过去许多文件中都有明确规定,不算新鲜,有些人虽然很难做到,却也不至于公然反对。关于罪犯管理部分,却大大地扩大了罪犯在狱中享有的权利和自由,比如,建议在每个大队设一部亲情电话,只要罪犯在当月没有犯重大错误,允许罪犯在管教干部监视下给直系亲属通话十五分钟(话费由亲属支付);又比如,建议对于轻刑犯和刑期已经过半的重刑犯,凡有未成年子女和配偶者,在其表现良好又确实不会继续危害社会的情况下,由罪犯本人或家属提出申请,经大队和监狱总部审批,一个季度内,可酌情安排在监狱招待所内团聚一昼夜(住宿费由罪犯家属支付);再比如,罪犯一律实行每周四十八小时劳动、学习制,严禁为单纯追求生产指标而增加罪犯的劳动强度;星期天和节假日,保证罪犯休息,严禁给罪犯追加生产任务;再比如,建议应鼓励年轻女犯在工余时间学文化、学科学,能考上大专以上函授学校的,在学习时间上给以照顾;对学有专长的女犯,鼓励她们在女监曙光学校兼课,鼓励她们在狱中开设知识讲座,对于她们在监狱中传播知识所作出的贡献,可以折算为改造积分而予以表彰和减刑的参考;等等,等等。这些都是清水潭女子监狱有史以来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大大超越人们的想象力,不能不引起许多人的惊讶、疑虑、不安和反对。
洪月娥手上拿着那份改革方案打印稿,轻轻地敲着桌子说:
“章副和任思嘉花了好多精力,把我们大队的改革方案搞出来了。
嗯,这个这个优点还是很多的,成绩是必须肯定的。但是,有些新招儿也太离谱了么,我从来没听说过哩,是不是从外星人那儿学来的新经验?看,罪犯也实行每周四十八小时工作制,跟劳动人民一个样了,我们订的生产合同怎么完成?还有,女犯还能在招待所跟老公睡觉,这哪是监狱?是宾馆,是招待所么!要真是这么搞,这女监会不会乱了套?大家议论议论吧!”
这一年多,洪月娥真是学得老练多了。她反对一件事,不再像以前那样锋芒毕露,但是,她转弯抹角地说了一大堆,基本上否定这个方案那是明白无误的。我担心这个方案被掐死在襁褓之中,按捺不住想发言反驳。章彬彬一直拿眼神制止我,我只好沉住气听大家的意见。
第一个发言的又是董雪。我前头说过了,董雪是个胆小怕事的女孩子。惟上和跟风几乎成为她的思维定势。洪月娥说什么她就说什么,她自己是没有思想的木偶。董雪说:“我看这个方案对犯人也宽大无边了,又能对外打电话,又能跟亲人团聚,还规定一周干活不能超过四十八小时,这犯人也太舒服了,干部怎么管得了!”
接着又有几个人发言,内容跟董雪说的差不多,无非是说对犯人太宽,会引起混乱。到了这个火候,我不能不拍案而起了。
我清了清嗓子就说:“各位千万不要大惊小怪,你们看这些改革条款很新鲜,事实上,不仅许多外国监狱是这样做的,我们国内的许多监狱也已经这样做了”
我和章彬彬草拟这个方案的时候,我是调动起全身兴奋的细胞投入这项工作的。我在大学从本科到研究生读了七年狱政管理和罪犯心理学专业,可现实生活和我学的书本知识相去甚远。听过监狱长的报告我兴奋不已,就找了美、英、法、日等许多外国监狱管理的著作和资料,作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