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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我想起来了,这噩梦来自最近埋在我心中的恐惧,而那恐惧又源于洪大队长对我的一次意味深长的个别谈话。
那天下午下了班,同改们都回号房去洗手准备吃饭,我收拾好统计表格也要走了,大队长突然叫住了我。
“谢芳,你慢点儿走!”我看见一向威严的大队长脸上有一种少有的笑容。说实在的,我倒看惯了她总是杀气腾腾的脸,偶尔看到她和蔼可亲,我的心像失控的皮球一直狂乱地跳。
大队长又问:“最近身体可以吗?”
我诚惶诚恐地点头。
“你男朋友还是每月都来看你吗?”
我大惑不解地点头。
“你干统计保管这个活还能适应吗?”
“能适应能适应。”
我心里暗想,我一个经济学硕士,在车间里干个小小的统计保管员,还能有啥不适应的?
大队长真是热情得让我一时摸不着头脑,她竟伸出肥实的大巴掌,轻轻拍着我的肩膀,说:“小谢呀,好好干,照你这样的表现,我会再给你减一次刑,也就是再熬两三年吧,就可以提前出狱了。”
这真是上帝赐给我的福音,两三年虽说也是漫长的日子,可我好像在长长的隧洞中摸索了许久许久,现在就快到洞口,快看到自由的曙光。我激动得说不出话,不知要怎样感谢大队长好。
可是大队长陡地脸色严肃起来,说有一项重要任务交给我。
我一下子就站直了,这不光是一个老囚犯的习惯动作,更多的是表现知遇感恩而又甘愿赴汤蹈火的决心。
我说:“大队长,有啥活你尽管交给我,我保证完成任务!”
大队长却又轻松地笑了,说:“其实,也没啥了不起的事,你还是干你的统计保管工作,只是鞋子就完全不要做了,专门做我生产上的助手—看,就是我的一只有力的胳膊。”
大队长还形象地用右手拍拍自己的左胳膊。
我受宠若惊,说:“大队长,这点活,我一边做鞋一边捎带着也能做得了的。”
大队长非常明确非常坚决地吩咐:“不,做鞋的活全免了。我只要你一心做好统计保管员,把账做得清清楚楚,不给我出一丁点纰漏。”
我颇为自信地笑了一下:“大队长放心!这么点事,我哪能出得了纰漏?”
“嘿,你并没有明白我的意思。”大队长说这事好像挺费劲,想了小半天,才吞吞吐吐说,“我是说,你这份工作以后会复杂一些,也要灵活一点,比如,有些次品就不要入账了。”
我莫名其妙:“要是不入账,我们仓库里堆不下呀!”
大队长就骂我傻瓜,说不入账又不是让它压仓库,鞋子照样让工厂拉走,就是两头都不入账。这样,我们可以有点蝇头小利,上交给食堂,也好给大伙改善改善伙食。
我一下子就吓呆了,说:“这个,这个”我虽然不知道大队长葫芦里卖什么药,但已经隐隐约约闻到那药的气味儿不对劲,也许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大队长脸上一下子就有了寒气:“什么这个那个的,现如今上头发下来的伙食费非常有限,我们女监不自力更生,你们喝西北风呀!你照我说的去做就是,有天大的事儿有大队长我兜着。”
我连忙说:“是,是。”
“不过,这事你只听我一个人的。”大队长又神秘兮兮叮嘱,“其他干部,就是中队长、副大队长、监狱长查问起来,你也别露一点风声。”
“这个,这个”我又觉得这事真够头疼,可是,一个囚犯在大队长面前,还敢说个“不”字吗?大队长的眼睛寒光闪闪地逼视着我,把我想说的话全堵回去了。
大队长也许觉得我已经乐意接受这个任务,识为知己,说话也随和多了,竟自说自话跟我诉起苦来。她说,她手下管着两百多名女犯,这个家真难当呀!比如,一个月搞一两次活动,买纸张要不要钱?做服装要不要钱?拉出去参观,每个女犯吃瓶可乐要多少钱?啃个面包要多少钱?还有,外头有记者来采访,有跑业务的来谈生意,请人家上馆子,一顿要多少钱?她说她腰包里没揣几个私房钱,她寸步难行。
理解万岁!我对大队长的难处忽然就完全理解。刚才我还怀疑她想暗地里搞啥手脚呢?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如今哪个单位的头头们,不想方设法搞个小金库,才能在种种公关活动中进退自如、左右逢源?
从此,我就成了大队长的得力助手,在车间里事事跟她配合得非常默契,既能多产少报,又不给外人看出一点儿蛛丝马迹。
可是,慢慢地,我又发觉此事有些蹊跷。就算大队长的家难当,里里外外都得花销应付,可哪里用得着这许多钱?我悄悄算了一笔账:如果每周打埋伏私下截流五十双鞋,一双鞋的批发价只算五十元,每星期的进项就是二千五百元,一月是一万元,一年是十二万,一个大队的开销哪里要用这么多钱?而且,自我帮助大队长做了手脚,女犯们的伙食一点也不见好起来,倒是车间里的活计愈来愈重了。大队长每周给女犯加了几百双鞋的任务,能不把人累死吗?
梁佩芬刚入监那会儿,曾经问过我,活儿干得多干得好的女犯,能拿多少奖金?我回答她,牢里的奖金可不多,囚犯们的“剩余价值”大都归了公。现在看来,我们劳动的“剩余价值”
很可能大部分都进了大队长的腰包,把这些狱中“硕鼠”养得肥嘟嘟的了。
我们三中队有个负责扎鞋眼的姐妹,连着加班加点,实在累坏了,那天开着机器扎着扎着,慢慢地就打起瞌睡来。在迷迷糊糊中,她把中指和鞣皮鞋面一块塞进钻孔机下面,咔嚓一下就轧断了手指,鲜血染红了工作台,人一下子昏死过去。全车间同改都吓坏了,大队长叫人七手八脚把她抬到监狱医务所。阿弥陀佛,命算保住了,那个中指就剩下一节短短的肉茬儿。她吃饭的时候,筷子老从手上掉下来,因为她的右手只剩四个手指,巴掌成了树杈儿,拳头也握不紧了,干啥活都不方便。一看见她那只残废的手,我就心里难受,我就觉得其中有我的罪孽。
这起工伤事故引起章大队长的重视,下来找了好些个同改打听,问我们出这事故到底是啥原因?安全操作规程不明确?技术不到家?还是最近活计太重,女犯累得喘不过气?其他同改自然说不到点子上,就是累一点,谁敢吭气呢?而我对问题的症结是了如指掌的。章大队长向我了解情况的时候,我差点就要把洪大队长交待的那个“秘密”抖出来,可是,我一想起洪大队长一脸凶相,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我是活得不耐烦了怎么的?纵有十颗脑袋也不敢去惹那只母老虎呀!
我想洪大队长已经尝到足够的甜头了,开头她每周少报五十双鞋,而后就增到六十双,七十双,八十双,现在,她每周几乎要从车间提走一百双鞋。女犯们就是有三头六臂也忙不过来了,看见同改们一个个累得像死猪,一回到号房,一离开大队长的监督,就在号房里大发牢骚,骂骂咧咧。有好几回,吕金妹和关飞鸾都指着我的鼻子斥问:“谢芳,你这统计保管员是怎么当的?
我们的活已经做得非常小心了,难道每周能出那么多废品和次品?”我支支吾吾,答不上话。天哪,被同改们骂急的时候,我真想站出来承认自己是谁谁的帮凶,我旧罪未赎,又添新罪,真是十恶不赦!姐妹们呀,你们啐我骂我打我宰了我吧!
可是,我又哪有这份胆量和勇气?最近有好几次,洪大队长给我布置任务,我都想跪下来向她求饶,就免了我这个统计兼保管。但只要看见大队长脸一黑,眼一瞪,我就心里发慌,浑身颤抖,啥话也说不出来了。天呀,我不知不觉就坐在火山口上,想下不能下,想逃不能逃。只待火山一旦爆发,我就要粉身碎骨、灰飞烟灭了。
就是这个心病呀,时时折磨着我,夜夜折磨着我。我能不做噩梦吗?
梁佩芬——
谢芳床上嘎吱嘎吱的响声停下了,号房里坠入像坟墓一样的死静。我仍然睡不着,婷婷挂着泪珠儿的小脸老是在我眼前晃动。我可怜的孩子,你这会儿睡着了吗?在睡梦中,还叫着“妈妈回家!妈妈回家”吗?
为了工作和事业,为了官场上超负荷的奔波,我至少推迟了十年才让我惟一的孩子来到人间。首先,我的十月怀胎比起年轻的育龄妇女要难受得多。头三个月的妊娠反应就来势汹汹,吃啥吐啥,喝开水也吐个七荤八素,几乎一百来天饮食难进差点要了我的命!后来能吃能喝了,胎儿发育太好,我不堪重负。最后三个月,孩子,你的生命成形了,在妈肚子里特不安分,抡胳膊蹬腿,不止给妈带来许多痛苦,更令妈担心你会不会是个豁嘴塌鼻斜眼睛的怪物,妈整日里疑神疑鬼,忐忑不安,食不甘味,寝不安席。最后两个月,妈的双腿开始水肿,妈的心跳不断加剧,妈要把双脚垫得高过脑袋,倒悬而卧,一宿才能睡上三五个小时。
到了临盆时刻,医生一问妈的年龄,没有多说一句话,立即开膛破肚。婷婷啊,妈几乎是拿自己的老命换来你的小生命!
但是,孩子,你的出生,又给妈带来莫大的欢乐,能弥补妈几辈子的痛苦。才六个月呢,你能咯咯大笑;张大没牙的小嘴,笑得天真烂漫,笑得比鲜花还要美丽。才一周岁,你就能奶声奶气叫“妈妈!”只有当过妈妈的人,才知道这是世界上最美的语言。我每次下班回家,只要听婷婷叫一声“妈妈”,妈满身的疲惫、满腔的烦恼,立即烟消云散。婷婷啊,妈的宝贝,你真是个超人的天才,两岁三个月零三天,你就会背诵李白的“床前明月光”;三岁五个月零八天,你就会载歌载舞,表演《北京的金山上》。妈和你爸就是那天发现你的艺术天赋,给你买了电子琴,给你请了家庭音乐教师,才四岁八个月,你就以一曲贝多芬的《致爱丽丝》钢琴练习曲流畅娴熟的演奏,荣获全省幼儿电子琴表演赛第二名。
婷婷,你不止是妈的宝贝,你是上帝赐给妈的小天使。我有时疑疑惑惑地想过,我的贪婪中是否掺杂着某些母爱的成分:我有时也会厌倦官场生活,觉得我的女儿千万不要像我一样碌碌无为虚度人生,我应该把她培养成为世界一流甚至超一流的音乐家。那就需要钱,大把大把的钱可是,这种想法一露头,我立即把它掐灭了,就像掐灭一支冒着毒气的烟头。我不能这样想,因为这是对我天真纯洁的女儿的亵渎。
白天见到婷婷悲悲戚戚的一幕,我的神经中枢总是异常活跃而敏锐。我摸摸脸颊,脸颊上似乎还留着女儿吻过的余温;我咂咂嘴唇,嘴里似乎还留着女儿眼泪的苦涩;我的脖子上有女儿的小手搂着,我的耳畔有女儿的声音哭喊但我伸手想抓住什么,四周却空空如也,只有惨白的月光,像凉冰冰的蚕在我脸上蠕动。
我已经在我的本子上划上三十五个“正”字,也就是说,我已经在铁窗内度过一百七十五天。十五年刑期,还有五千多个日夜好熬呢,天呀,我熬得到刑满出狱吗?
不愿剪去的长发,我剪了;不肯穿上的号服,我穿了;不能下咽的牢饭,我习惯了;干不了的重活,我也咬着牙关干了:还有同改们不堪忍受的污言秽语、欺侮凌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