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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项准备工作也是必不可少的,那就是女监门口的值勤岗哨。我把今天预约探监的名单给了门卫,他们才能根据这个名单,对家属们携带的物品进行认真检查,然后才准予放行。
我穿过大操场向门卫走去,看见门口等候会见的家属已经排成几十米的长队。探监者有的穿得土里土气,手上提着竹篮、竹篓和编织袋什么的,那肯定来自山区农村;有的穿戴入时又拎着礼品盒、旅行袋的,自然来自大城市;还有些是自己开着小车来的,就显得更有身份了。我走进岗亭跟门卫说话的时候,一个中年男子从一辆桑塔纳轿车走下来。他怀里抱着个孩子,大步向我走了过来,问我是不是三中队的中队长?
此人正是梁佩芬的丈夫杨罗亭,梁佩芬入监那天我们见过面。我打量他抱在怀里的小女孩,才四、五岁吧,扎着两根小辫子,一身花衣花裤,像布娃娃似的,真是可爱极了!准是梁佩芬的宝贝女儿了。
杨罗亭就教孩子说:“婷婷,快叫阿姨!”
那孩子就奶声奶气地叫了两声:“阿姨好!阿姨好!”我心里舒服极了。
杨罗亭问我什么时候可以进去见梁佩芬。我告诉他,梁佩芬今天情绪极不稳定,刚才是给她做了许多说服工作,她才答应见你们的。我说,当母亲的女犯第一次见自己的子女,都心情复杂,瞬息万变,她会不会又闹起别扭来,我还没多大把握。
我的话还没说完,婷婷哇地一声就哭起来,多懂事的孩子啊!她哭嚷着:“我要妈妈!我要妈妈!”
孩子这种哭声,是极容易把女性的心打动的。我当即说:
“行啊,行啊,一到九点钟,你们就可以进去了,我去做梁佩芬的工作,让她一定出来见你们。”
我再次走进9号号房,不再跟梁佩芬噜苏什么了,用中队长的身份下达命令:“梁佩芬,你的孩子已经在大门外等了许久了,你必须去见她!”
非常奇怪,梁佩芬这会儿也变得急不可耐了:“是的,我马上就去!马上就去!”
她急急匆匆往外走,一下子就抢在准予会见的女犯队伍最前头。
这天夜里,我在我的粉红色塑胶封面的日记本上,记下了梁佩芬母女动人心魄的会见,最后写下一段话:
“母爱是人类的天性。即使罪孽深重的女犯,母爱在她们心头也不会泯灭,就像海水不会干涸。作为一名管教员,如果能充分注意女性罪犯的这一心理特点,让她们的母爱得到适当的渠道予以释放,将会大大有利于罪犯的改造;反之,女性罪犯的母爱长期受到压抑,则容易导致女犯悲观绝望和抗拒改造。”
梁佩芳——
月光像慵懒的蚕,一点一点蠕动,爬上铁窗,爬过窗台,爬上床头,最后落在我的脸颊上,凉冰冰的,软绵绵的,轻轻抚摸我疲惫不堪的灵魂。我这么直挺挺躺着起码有四五个小时了,听着同号房的女犯们鼾声此起彼伏,听着树林里时而掠过猫头鹰的惨叫,听着大院里换岗的哨兵的脚步声呱哒呱哒响过,我始终合不上眼。
现在我已经记不起白天与婷婷见面的全过程。但我记得,我见到婷婷的前一秒钟心里还充满矛盾。会见室大厅后面有一间候客室,专供女犯从号房出来时,在这里稍事等候。我怯怯地站在门边,像做贼似地从门缝向外张望,我希望悄悄地瞧婷婷一眼,对了,只要匆匆一瞥,我就满足,我就立即跑回号房,哪怕管教给我最严厉的处罚,我也不去见我的孩子。但是,我一看到杨罗亭抱着婷婷走进来,那张我亲过无数遍的小脸蛋上挂着泪痕,挂着惊惶,挂着恐惧,我的心立时就碎了。
“梁佩芬,你在10号台。”
据事后同改谢芳告诉我,中队长叫我起码叫了三遍,我才忽然从梦中醒来。
昨天会见,我在10号台,谢芳在11号台。我第一次看见谢芳的男朋友。戴着镜片很厚的黑框眼镜,斯文得有几分呆气。别的亲属都是大包小包给亲人带吃的和用的,他却给谢芳带来许多书。
我一走近水泥横台的时候,婷婷一家伙就扑了过来,一边叫着妈妈!妈妈!一边泪流满面。我吻着孩子的眼睛,舔着孩子的泪水,好久好久,我和婷婷都说不出一句话。杨罗亭在横台前看急了,说:婷婷,来,爸爸抱,让爸爸跟妈妈说会儿话,好吗?
婷婷就愣吵,不好不好!我要妈妈跟我回家!我要妈妈跟我回家!
我觉得整个会见室霎时安静下来,站在我身后的中队长,坐在我的左边台位的同改谢芳和她的男朋友,还有杨罗亭,全都愣住了。我更是心如刀绞,作为母亲,对这样一个最易满足孩子的要求,我却绝对无力满足了。这可不是平常逛公园逛商店遛大街呀,孩子玩腻了,闹着要回家,我就能抱她回家。可是,我又怎么向孩子解释呢?懵懂无知的孩子,特别是我的婷婷,对母亲说话一向就是军令,就是圣旨,她说要天上的星星大海的明珠,我也要上天下海去采一颗呀!可是今天,女儿要妈妈回家,妈妈怎么连家也不能回?
“妈妈,妈妈!”婷婷使劲拍着我的肩膀,“跟我回家!跟我回家!”
我不能沉默了,我说妈妈犯了错误,妈妈不能回家。婷婷说:“老师说过,犯了错误,改了就是好孩子,怎么不能回家?
妈妈骗人!”是啊,我不能再骗孩子了,我说,妈妈不是犯错误,是犯罪。婷婷对犯罪的含义一点也不能理解,她眨巴眨巴眼睛想了一会儿,说:“妈妈是吃饭不好好吃,把馒头扔了,把米饭倒了吗?”
站在我身后的中队长笑了,坐在我旁边的谢芳和她的朋友也笑了。也许她们小时候不好好吃饭的时候,她们父母也给她们背过一条家喻户晓的毛主席语录:“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婷婷这个年龄的孩子,还不能理解贪污是怎么回事,但是她能非常直观地把浪费粮食和犯罪联在一起。唉,我的孩子有多么惊人的记忆力。可是,妈妈纵有千言万语,又怎能跟你说清妈妈的罪孽和悔恨!
忽然,中队长在身后提醒:“梁佩芬,时间快到了!”
我一下子把婷婷抱紧了,婷婷也搂着我的脖子不肯松手。我觉得婷婷不是听懂了中队长的话,而是本能地害怕失去妈妈,两只小手像铁箍一样把我箍牢了。
入监半年多了,我觉得时间每分每秒都过得像蜗牛爬墙那么缓慢;只有这半小时,一眨眼就过去了。时间呀时间,你对我竟是如此的冷酷无情!
时间一到,参加会见的女犯和亲属陆续起身走了。会见室一下子空旷起来,坐在我旁边的谢芳和她的男朋友也起身离开了。
站在一旁的中队长和几名女干警,真是世上最有耐心的好人,她们对罪犯严厉,对罪犯的孩子却是百般呵护。她们一次又一次看表,一遍又一遍哄着婷婷:“婷婷是个乖孩子,过几天再来看妈妈,好吗?”
婷婷把我抱得更紧了,我感到她一双小手从来未曾这样有力。她搂着我的脖子,把小脑袋埋在我的耳窝里,仿佛要誓死保卫自己的母亲。看见婷婷不肯松开小手,我只好示意杨罗亭采取必要的手段。杨罗亭一手抱起婷婷,一手掰着婷婷的小手。那一霎间,我真不忍心看到婷婷哭歪了的小脸蛋,就双目紧闭,可我听到婷婷拼命地哭喊:
“我要妈妈!我要妈妈!”
婷婷从我怀里抢走了,从我的五脏六腑中撕裂开。杨罗亭抱着婷婷大步匆匆离开会见室时,婷婷挥舞小手大声呐喊的可怜的模样,一直在我眼前晃动着,晃动着。
惨淡的月光朗照着9号号房。我看到到处是婷婷泪汪汪的眼睛,我听到耳畔总响着婷婷撕心裂肺的呐喊!
这种呐喊原来只是一种精神恍惚的幻觉,不知怎的忽然变成了一种实实在在的惊叫:“啊!啊!”
我凝神一听,才听清是我对面床铺的谢芳,从噩梦中发出可怕的叫喊:
“啊!啊!”
喊声不高,却是从胸腔和喉咙挤压出来的呐喊,是遭遇死亡时的呼救,在女监夜深人静的时候听起来格外恐怖。我悄悄走到谢芳床前,叫道:“谢芳,谢芳!你怎么啦?”
谢芳挣扎着坐起来,借着惨白的月光,我看见她眼里充满恐怖,茫然看看铁窗,又茫然瞅了瞅我。她使劲地揉着额角的太阳穴,半天才惊魂甫定,说:“吓死我了,吓死我了,我做了个可怕的梦!”
谢芳——
我被五花大绑,架在一辆敞篷大卡车的车头上,身前身后站着四名荷枪实弹的武警战士。前头有两辆警车开道,车顶上的警灯像两团炽烈的火焰,在寒风中不住滚动;警笛声“威呀威呀”
凄厉地呼啸,警车就在围观者的人海中犁开一条通道。我听到夹道的人群高声议论着:“你看这女犯多年轻!”“听说还是个研究生哩!”“听说她在监狱里还犯了大罪,真是该死!该死!”
天呀!我心甘情愿就死在这刑车上,你们快快给我一枪吧!可是,大兵哥说,“哪有这样的好事,要到公墓靶场,才送你上路”我就全身瘫痪,怎么也站不起来。两个大兵哥抓住我的胳膊架起了我。但是,我想我八成已经死去,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只觉得有寒风呼呼扑面吹来,扬起我一头短发,像一面黑色的招魂幡,呼啦啦飘扬,我默默地自己为自己招魂。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我终于被拖到靶场上,大兵哥用脚一踹,我倒下了,只听惊天动地“砰”的一声脆响,我就魂飞魄散哦,窗外的月光多么亮啊,我怎么还没有死?我这是在哪里?我看见地板上的月光有横一条竖一条的格子,这是铁窗的影子;我看见床前坐着一个头发披散的女人,那是我号房的同改梁佩芬。哦,我没有被拉去一枪崩了,我还活着,而且还待在我已经待了三年多的9号号房。
“谢谢,谢谢!”我对梁佩芬说,“我没事!”
梁佩芬回到自己床上去,我钻进自己的被窝。我浑身冷汗淋漓,像掉在冰窖里。啊,我做了一个多么可怕的噩梦!
自从入监服刑,我就常常做各种各样的噩梦。有时被人抓去游街示众,有时在法庭上为自己大声辩护,有时被人从悬崖上推入万丈深渊,有时被豺狼虎豹撵得无路可逃但是,每回我都绝处逢生,死了一百次竟能一百次死而复活。不是天兵天将来救我,就是高汉文及时赶到,把我从死亡线上抢救回来。
然而,今天这个噩梦可是大大的不祥之兆。第一,我再怎么罪孽深重,还从未梦见被绑赴刑场一枪毙了;第二,这回直至枪响也不见高汉文前来搭救。难道彻底黑暗彻底绝望的结局就在前头等着我吗?
月光很白,很凉,像一块裹尸布凄凄惨惨地铺在地板上;铁窗外传来簌簌风声,林子里有枯枝败叶的飘落,有猫头鹰逮住田鼠发出的得意的窃笑。“半月楼”任何一点响声都加重了号房里的恐怖气氛,我拉上被子盖过头顶,蒙住眼睛,在黑暗中瑟缩。
自从三年前偶尔失足,我就不住反省,天天忏悔,怎么还不能救赎我的罪孽?我百思不得其解,按说,我在狱中表现甚好,一再减刑,怎么会还做这样可怕的噩梦?
哦,我想起来了,这噩梦来自最近埋在我心中的恐惧,而那恐惧又源于洪大队长对我的一次意味深长的个别谈话。
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