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芥川龙之介作品集-第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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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婆婆,是不是你想养老①了?” 
   
  ① 原文作隐居,按日本旧式民法,家长在生前将其地位让给继承人,称隐居,此举多在儿女婚嫁之后。1947年废止。 
  盘腿坐着的阿民抱着膝盖,冷冷地这么刺了一句。被突然击中要害的阿住,不知不觉地摘下了大花镜。而为什么要摘下来,她自己也不知道。 
  “啥呀?你,怎么说出了这种话!” 
  “你在小广爸爸死的时候,自己说的话不会忘吧?你说如果把咱家的地分成两份,就对不起祖先……” 
  “是啊!俺是这样说过。可是,你也想想看。这不是此一时彼一时嘛,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 
  阿住拼命地为招进一个男劳力而争辩着。然而,阿住的意见连她自己听来,也觉得站不住脚。这首先是因为她不能讲出自己的真心话——也就是说,她不能道出自己是为了想过得舒服些。阿民看穿了婆婆的心思,一边仍然嚼着咸豌豆,一边不容情地申斥婆婆。还不只这样,阿住过去不知道儿媳有一张天生的能说会道的嘴巴,那也帮了不少忙。 
  “那样对你当然挺好呀,因为你先死啊。——可是,婆婆,你换了俺看看,总不能破罐子破摔啊!俺可不图自己是清白啦,或者是傲气地当一辈子寡妇。在腰酸腿痛睡不着觉的夜里,俺也曾经仔细想过,这么固执己见,也是出于无可奈何。虽然说无可奈何,可是转过念头一想,这都是为了咱家,为了小广,于是俺就只好咬着牙干下去了……” 
  阿住只是茫然望着儿媳的面孔。这时她不知不觉地弄清了一个事实。就是不管她怎么着急,直到她闭上眼睛那一天,她也不用想得到安闲。 
  阿住等儿媳讲完话之后,重新戴上大花镜。然后半自言自语地这样结束了自己的谈话:“可是,阿民,在世上光讲大道理是行不通的,你也该仔细想想啊!俺不再说什么了!” 
  过了二十分钟,不知是村里哪个年轻小伙子,用男中音唱着小调,慢慢地从门前走过去了。“年轻的嫂嫂,今天来割草。草儿啊,服服帖帖,开镰割哟!”——小调的声音离远了后,阿住又透过老花镜,偷偷看了一眼阿民的脸色。然而,阿民朝着油灯长长伸着两条腿,连连打着哈欠。 
  “怎么样,睡觉吧!好早点起来。” 
  阿民刚刚这么说完,伸手抓起一把咸豌豆,然后吃力地从炉旁站起身来…… 
  从那以后有三四年时间,阿住默默地忍受着劳累。这好比是一匹常年劳累的马一样,尝着套着轭的老马所经历过的那种苦楚。阿民照样到外边拼命干地里的活。阿住也照样辛勤地干着家务活。但是看不见的一根鞭子,在不断地威逼着她。有时候因为没有烧洗澡水,有时候因为忘记了晒稻子,有时候因为放牛,阿住经常受到性格倔强的阿民的讽刺和斥责。但是,阿住从来也不还嘴,一声不响地忍受着劳累。这首先是因为她一向就有忍从的精神,其次是因为孙子广次比对母亲更依恋奶奶。 
  实际上在别人眼里看来,阿住几乎和从前一样,没有什么变化。如果稍有点变化的话,那只是不像从前那样夸奖儿媳了。这样细小的变化,并没有特别引起别人的注意。至少是邻居的老婆婆,还照样说阿住是个“来世修好”的人。 
  盛夏的一个火热的晌午,阿住在堆房前葡萄架的浓荫里,和邻居的老婆婆谈闲天。四周除了牛棚里的苍蝇嗡嗡声外,一片寂静。邻居的老婆婆一边聊天,一边吸着短短的卷烟。这是从儿子吸完的烟头里仔细收集起来的。 
  “阿民呢?哦,割干草去了吗?年纪轻轻的,啥都肯干!” 
  “哪里话呀,一个女人家与其到外边去,俺看最好还是干家里的活!” 
  “不呀,喜欢干地里活的人可比什么都强啊。俺家媳妇过门已经七年了,别说是到地里去,就是薅草也没干过一天呀!每天就是给孩子洗点什么啦,拆拆缝缝自己的东西啦,就这么过日子。” 
  “还是这样好啊!孩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自己也利利落落的,现在时兴嘛!” 
  “话虽这么说,现在的年轻人都不愿意干庄稼活呐!——哟,方才是什么声音?” 
  “方才的声音?你可真是的,那是牛放屁哟。” 
  “是牛放屁呀?你瞧瞧真是的。——大热天里顶着太阳,在谷地里薅草什么的,年纪轻轻的,也够辛苦的了!” 
  两个老太婆和睦地这么闲谈着。 
  仁太郎已经死去八年多了,阿民用女人家一双手支撑了一家人的生活。同时阿民的名声不知什么时候也传到村子外边去了。阿民已经不再是起早贪黑“干活”的年轻寡妇了,更不是小伙子们的“年轻的嫂嫂”了。她却成了媳妇的榜样,今世节妇的模范。“你看看河对岸人家阿民!”——这样的话和申斥一起从别人的嘴里说了出来。阿住并没有向邻居的老婆婆讲她自己的痛苦。而且连这种想法也没有。但是在她的内心深处,虽然不是明确意识到,却总有些信赖命运,她的这种信赖也终于成了泡影。现在除了孙子广次以外,没有一点指望了。阿住对已经是十二三岁的孙子,倾注了她全部的慈爱。然而这个最后的指望,也屡次遭到挫折。 
  一个连续晴朗的秋日午后,怀里挟著书包的孙子广次,急急忙忙地从学校回家了。阿住在堆房前边正灵活地挥动着菜刀,把蜂屋柿子①做成柿饼。广次的身子轻松一跳,越过一张晾晒谷子的席子,把两脚整整齐齐地并在一起,恭恭敬敬地对奶奶行了个举手礼,然后脸上泛着认真的神色,没头没脑地问道: 
  “奶奶,俺妈真的是个了不起的人吗?” 
   
  ① 蜂屋柿子原产于日本岐阜县美浓加茂市蜂屋町,果大,肉细,水分少,适宜作柿饼。 
  “怎么回事?” 
  阿住手里拿着的菜刀停下了,眼睛紧紧地盯着孙子的面孔。 
  “是老师在上修身课的时候说的啊。他说,像广次的母亲那样了不起的人,在这一带找不出第二个来!” 
  “是老师说的吗?” 
  “是,是老师说的。是撒谎吗?” 
  阿住起初很狼狈。连学校的老师都对孙子撒这么大的谎——对阿住来说再也没有比这件事更意外的了。但是,暂短的狼狈之后,阿住突然火了,像变了一个人似地大骂阿民:“哎呀呀,撒谎啊,简直是撒大谎!你妈那个人呀,只在外边干活,别人就看她了不起。可是她是个心眼坏透了的人啊!你奶奶快让她给折腾死了,她盛气凌人……” 
  广次吃惊地看着完全变了脸色的奶奶。过了一会儿,阿住又起了反作用,忽然哭了起来。 
  “所以啊,你奶奶是指望你才活着的呀!你可决不要忘了啊!你转眼就到十七岁了,那时候你可马上找个媳妇,听见了吗?好让你奶奶休息休息。你妈说等征兵以后再说,这可太长啦,那怎么等得了呢!你听见了吗?你应该对你奶奶尽爸爸和你两个人的孝心呀!这样,你奶奶也不会亏待你,奶奶什么都给你……” 
  “这柿子熟了也给我吗?” 
  广次贪馋地摸弄着筐子里的柿子。 
  “那还用说,当然会给你啦!你年纪小,可是你啥都懂得。你可永远也不要变心啊!” 
  阿住哭着哭着又破涕笑了起来…… 
  在发生这个小事件的第二天晚上,为了点小事,阿住终于和阿民发生了激烈的争吵。这件小事,是阿住吃了阿民的白薯引起来的。然而两个人越说越僵,阿民脸上浮着冷笑说:“你要是讨厌干活,那就只好死啦!”阿住听了马上失去了常态,像疯了似地吼叫起来。那时广次正枕在奶奶的膝上呼呼地睡着。阿住连孙子也不顾了,“小广,你起来!”一边把小广摇晃醒来,一边不停地骂着,“小广,喂,你起来!小广,喂,你起来,听听你妈说的什么话呀!你妈让俺死哪!你好好听听!到了你妈这一辈,倒是攒了几个钱,但是这一町①三段地可都是你爷爷和奶奶开垦出来的呀!可是怎么样呢?你妈说俺要图享清福,就让俺死!——告诉你阿民,俺是会死的!死没有什么可怕的呀!不,俺可不听你的吩咐。俺会死啊!一定会死!就是死了也缠住你!” 
   
  ① 町是日本的面积单位,1町等于99。15公亩。10段为1町。 
  阿住大吵大骂,和哭起来的孙子抱在一起,而阿民照样一下子躺在地炉旁边,装没听见。 
  然而阿住并没有死。相反地在第二年立春前,自恃健壮的阿民却得了伤寒,发病第八天就死了。当时,在这个小村子里不知有多少人患了伤寒病。但是阿民在得病之前,为了给也是得伤寒病死掉的铁匠办葬礼,去干了挖墓穴的活。在葬礼那一天,铁匠铺里还有一个轮到要被送到隔离病院去的小徒弟。“你一定是那一天给传染上了。”——阿住送走了医生之后,对烧得满面通红的病人阿民,略微责备了一句。 
  阿民的葬礼那一天下着雨。但是全村的人,上至村长,全都参加了葬礼。参加葬礼的人没有一个不惋惜早死的阿民,同时也怜悯失去了最主要劳力的广次和阿住。特别是村代表说,郡①政府原已决定近日内对阿民的勤劳予以表彰。阿住听了这些话,只有低下头表示谢意。“哎,这也是命里该着呀!我们为了表彰阿民的事,从去年就向郡政府提出了申请,村长和我破费了火车钱,前后五次去找过郡长,真也是历经辛苦呀!可是,我们已经断了念头,因此也请你死了心吧!”——为人很好的、秃头的代表又加上了几句诙谐的话,惹得年轻的小学教员用不愉快的眼神瞪着他。 
   
  ① 郡是日本自古以来的行政区划。1878年后郡上设府县,郡下设町村。1921年废除,现在只是地理上的区划。 
  阿民葬礼结束的那天夜里,阿住在设着佛龛的里屋一角上,和广次睡在一张蚊帐里。如果在平时,两个人就在黑暗沉沉里睡着了,但是,今天晚上佛龛上还点着明灯。同时旧铺席上还飘荡着消毒水的那种怪味。阿住可能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翻来覆去总也睡不着。阿民的死确实给她带来了很大的幸福。她再也用不着干活,也用不着担心受什么斥责了。家里的储蓄已经有三千圆,土地有一町三段左右。从此她和孙子可以每天随便吃大米饭了,也可以随意买一向喜欢吃的用稻草包包着的咸鳟鱼了。阿住在一生里还从来没有这么轻松过。从来没有这么轻松过吗?——这使她清楚地记起了九年前的那个夜晚。那天夜里几乎和今天夜里的轻松感觉没有什么不同。那天是自己亲骨肉的儿子结束葬礼的晚上。今天夜里呢?——今天只是刚刚结束了给自己生了一个孙子的儿媳葬礼的晚上。 
  阿住不由地睁开了眼睛。孙子紧挨在她的旁边,露出一副天真的面孔,仰面朝大地睡着。阿住在端详着这副酣睡的面孔时,渐渐地觉得她自己太悲惨了。同时也觉得和自己结了孽缘的儿子仁太郎和儿媳阿民,也都是悲惨的人。在这种感情变化中,九年间积累的憎恨和愤怒消逝了。甚至给她以慰藉的未来的幸福都消逝了。他们亲属三个人都是悲惨的人。然而,其中忍辱苟生的她自己,更是一个悲惨的人。“阿民呀,你为什么死啊?”——阿住不知不觉地对刚刚死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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