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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假乳吊起,假乳悬浮于高动的头顶,像两朵柔软的棉花。高动的嘴此刻快要裂开
了,高动含糊不清地说:这也是假的?
高动从杨小姐手中夺过乳房,朝四周里望。高动说我总觉得有人在跟踪我们,
他现在正在向我们逼近。杨小姐说我们并没有干什么。高动把假乳和他的眼球、牙
齿、右腿摆在一起,高动有一种被肢解的感觉。高动觉得在这条河边,刚刚发生了
一起杀人案,被杀的是他,他的肢体、器官被拆解,河滩上涂满鲜血和第八种颜色。
高动用手擦一把汗,然后拼命摇头。高动说这一切似乎都不是真的,我要洗把
脸。
高动把头伸向水面,他看见他熟知的面容倒影在无风晶莹的水底,他再次看到
那个没有眼球、牙齿和右腿的高动。他把头沉入水面,跟踪者和被跟踪者合二为一。
此刻,我们可以说,在这个夏天午后的河边,发生了一幕跟踪高动或者高动跟踪的
事件,高动跟踪的是他的影子和水中的倒影。
好久了,杨小姐仍然没有看见高动的头浮出水面,河滩边再也寻不着高动的身
影。杨小姐蹲在河滩呜呜地哭起来。杨小姐的哭声透露出她的弱小与害怕,哭声像
阳光里飘浮的尘土,干燥而且轻如鸿毛。赶来的人们,只看到高动的眼球、牙齿和
右腿,那个真实的肉体随水飘走了。
口哨远去
那年夏天,我看见一个乡村少年以澄澈的天空作为背景,嘴里吹着串串哨音离
我而去。夏天炽热的阳光逼照我的头顶,农村遍布枯黄的禾苗。空气中飘动着树叶
草根微弱的气息,我记得那是个百年难遇的大旱之年。
少年在县城参加完高考之后第二天,回到他的家乡谷里。他看见村庄沐浴在黄
昏的霞光之中,母亲仿如一根黑木桩站立在家门口。手里捏着毛巾不停地拍打她身
上的泥土,许多尘土从母亲的身上飞扬起来。母亲的头帕上沾着几根长长的茅草。
背篓斜卧在母亲的脚边,显得十分疲劳。少年不敢直面走向母亲,便站在夕阳下吹
着伤心的口哨。少年看见母亲迈进家门,夕阳挣扎一下沉入山嘴。
少年吹着口哨径直走向阔别已久的家庭。少年举起手准备推开厚实的门板,突
然听到屋内冒出一声怒吼:谁家的仔这么不懂事,天黑了还吹口哨。少年看见大门
被两只手愤怒地拉开,父亲的脸挂在门框下朝黑夜张望。父亲看了许久才看清少年
的面容,父亲淡淡地说天发回来啦。少年哼了一声算作回答。父亲突然提高嗓门急
迫地问:考上了没有?少年说刚考完,还不知道分数。我怕人家笑我,所以等天黑
了才进屋。父亲失望地转过身。少年看见母亲坐在桌子边的灯光里,咕咕地喝稀饭。
母亲没有抬头似乎也没有张嘴,但声音却从碗里飘出来。母亲说你长大了怎么还吹
口哨,你知不知道口哨会把那些妖魔鬼怪带进家门。少年想我长大了吗?
少年像是很累,沉沉地睡在夏天的浓夜里。耳畔没有早操铃的骚扰,少年不知
道天已大亮,只想睡一个长长的懒觉。窗外的鸟声愈来愈调,父亲和母亲把铁制的
农具碰得叮当响,少年想他们要下地干活了,最好别想起床上还有个儿子。母亲的
声音像一阵急雷,从屋外滚进来。母亲说天发,太阳晒屁股了,你还不起床。你考
不上大学就得劳动,你认为在家像在学校一样可以睡懒觉?少年说在学校天不亮就
得起床,你认为读书就是睡觉吗?母亲说在家要比在学校起得更早一点,你可以起
来挑水,生火煮猪潲,还可以磨刀劈柴,家里有你做不完的活路。
少年眯着睡眼迈出大门,看见一盘红色的太阳已挂在山嘴上,天空一碧如洗,
又是一个火辣的日子。父亲蹲在磨刀石边磨砍刀,砍刀随父亲的双手来回走动,像
飘移在磨刀石上的一片亮光。母亲背着背篓来到屋檐下,从父亲手里夺过砍刀甩进
背篓里。母亲说我去除草,顺便带一捆柴回来。你在家给天发剃头,他的头发已盖
住了耳朵,像个女人,难看。母亲从屋檐下移到阳光里。少年看着母亲背着一篓早
晨的阳光走远了,父亲对着走远的母亲说,包谷都被旱死了,除草有什么用,今年
地里是没有收成了。父亲说完,回过身来对少年说,你妈从来不给我一天闲空,今
天太阳这么辣她一个人下地,放假给我剃你的头,你的头真值钱。少年说你给我剪
短一点就行了,不要剃光头。父亲说这由不得我,你妈的话我从来不敢违抗,再说
我也不会理发只会剃头。
少年用热水浸泡过长发之后,端坐在椅子上。父亲把锋利的剃刀举到少年的头
顶。少年说爹,如果我考上了学校,顶着个光头上学,别人会笑我。少年感到爹的
手在头上停顿了一下,接着又喇喇地刮起来。父亲说你真的能考上吗?少年说我也
没把握。父亲说剃光了头,好下地干活,这么热的天留这么长的头发,哪有那么多
水给你洗头。少年看见自己浓黑的头发,一团一团地砸在地上,像天空里抖下的羽
毛很沉重又很轻微。
少年在光亮的头上压一顶草帽,开始走向田野。田里因为还有一层水的保护,
秧苗仍然泛着青绿的色彩。少年高挽裤脚跟随父母耘田。秧苗的叶片像锯子锯着少
年细白的小腿,少年面对一行行整齐的禾苗,仿如一个初入学堂的学生,面对陌生
的作业本。少年觉得太阳走得懒散,夏天的上午无比漫长。太阳终于升上了中天,
影子已缩到自己的脚下,少年听到母亲说,天发,洗干净脚,到树下去吃饭。少年
把脚从稀泥里拔出来,感到全身酸麻难受,像是没有了洗脚的气力。少年带着两脚
的稀泥,走到田边的树荫下。
吃完饭盒里的饭,少年看见母亲一抹嘴又走进秧苗之中。父亲打了个饱嗝,叼
上一支烟慢腾腾朝母亲的位置走去。少年想如果在学校,现在是午睡的时刻。少年
感到一阵睡意袭来,便翻身躺在树下。少年看见树的躯干足有手腕粗。却像一把伞
撑起一团浓荫,无论阳光如何地热辣,伞却始终把自己保护在它的荫凉里。少年仿
佛听到母亲在田里呼唤自己的名字,但母亲的声音越来越弱,最终少年什么也听不
见。少年走入梦乡。
少年在母亲的呵斥声中醒来。少年睁开沉重的眼皮,看见母亲手里挥动着那把
锋利的砍刀,两三下就把小树拦腰砍断了。浓荫从少年的头顶消失,太阳光嚣张地
逼照下来,少年想这午觉是不能睡了。母亲把砍刀丢在地上,说我看你还贪睡不?
我和你爹都五六十岁的人了,还要我们养活你吗?少年从地上弹起来,看看水田的
边缘再也没有一棵能够遮荫的树木,少年想无论是在学校或者家里,都没有我睡觉
的时间,考不考得上学校是次要的,关键的是能够好好地睡一觉。
天空还没有要下雨的迹象,旱情依然遍地流行。母亲对禾苗彻底失望之后,突
然记起要给少年相一门亲。母亲在一个平常的夏天的午后,换了一套崭新的装束,
提篮里还放了许多农村不常见的饼干、红糖和粉丝。母亲对少年说,天发,穿上你
最好的衣服,跟我到桃村去看你的姨娘,听说她病了。少年把那时流行的喇叭裤套
在身上,一扭一扭地走到母亲面前。母亲说你的裤脚像扫把一样,难看死了,你就
没有一套看得顺眼的衣服吗?少年一连换了三条裤子,都被母亲—一否决。最后母
亲从箱子里拉出一条黑色的裤子,摔到少年的怀里。母亲说穿你爹的这条,否则你
就别去桃村了。少年把父亲的裤子套进双腿,觉得裤裆比裤脚还要长。少年跟随母
亲上了去桃村的路。由于父亲裤子的特别宽大,少年感到有丝丝凉风在裤裆和裤管
里上窜下跳。少年说妈,爹的裤子像风箱。母亲没有回话,只是在前面急迫地赶路,
少年看见母亲的汗水浸湿了她的衣服,母亲的背上有许多奇形怪状的图案。
到了桃村,少年才知道姨娘没有病。姨娘把母亲的提篮接了进去,然后叫芝表
姐为少年倒茶。母亲灌了一碗浓茶之后,看见少年的双脚在地面打拍子,嘴里轻轻
地哼着歌曲,便高着嗓门说,坐要有坐相站要有站相,你年纪不小了,怎么还这么
三八。母亲的教训把芝表姐的目光牵到少年的裤子上,芝表姐说高中生还穿这样的
裤子,看来读几年书还没忘本。少年的脸蓦然红了一大片,少年吱吱唔唔地走出大
门去。
母亲带着少年在桃村串了几家门。在回姨娘家的路上,母亲问你看中了没有?
少年说看中什么?母亲说姑娘。少年说你是说芝表姐吗?芝表姐倒是长得好看。母
亲说我是说贺家那个姑娘。少年说我没有认真看。如果芝表姐嫁给我做老婆,读不
读书都无关紧要,但我们是近亲不能结婚。母亲说我想叫姨娘给你介绍贺家那个姑
娘。少年说我不要,今后你不要在别人面前教训我,我都是大人了,将来还要当干
部。母亲说你没那个福气,别做梦了,娶个老婆种田养仔,将来好好侍候爹妈,母
亲的话像一盆水,泼洒在水年的头顶。少年举起手拍了拍锃亮的头皮,然后狠狠地
吹了一声长哨。
那年夏天许多农民都从田里拔出双脚,洗尽泥浆,然后走向青枫林。青枫籽在
盛夏里纷给从树上坠落,农民们把它捡回家,煮熟晒干剥壳,然后挑到镇收购站,
每斤青枫籽能够换得八分钱。母亲说他们都在找钱,准备买国家的返销粮,田里和
地里是没有盼头了。
在母亲忧患的声音里,少年和父亲走上山岗,开始为家庭寻找财富。少年看见
母亲背着背篓朝另一片青枫林走去。少年知道母亲是想大家分头出击,才能找到更
多的青枫籽。
少年和父亲走在山岭上,凉风扫来扫去,密密的青枫林里到处可见检青枫籽的
人影。父亲始终跟着大路走,每走几十米便坐下来抽一口烟。少年想父亲其实也很
懒惰,他根本不像是进山来找青枫籽,反而像是进山来闲逛。少年说爹,你总不钻
小路,怎么找得到青枫籽。父亲没有理会少年,长长地吐了一口烟雾之后,说这坳
口风很凉,睡一党才舒服呢。父亲说着便倒在地上。父亲像是好久没睡了,身子一
沾地呼噜跟着响起来。少年禁不住呼噜的诱惑,倒头睡在父亲的身边。在少年的记
忆里,那是人生中睡得最饱的一次,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西偏了。父亲说快起来,
我们再不捡一点青枫籽,今晚要挨你妈骂的。
许多地方已经有人走过,青枫籽不是那么好找了。在树林里转了一阵,少年看
见了山那边的桃村。少年的目光穿越树林飞过山沟落到姨娘家的屋顶。少年说我们
离姨娘家不远了。父亲说看起来近,走起来要大半天呢。少年看见父亲又掏出烟袋,
歪坐在树桩上慢慢地卷烟然后慢慢地抽,烟雾在父亲的头顶盘旋而上。父亲说我原
本是想娶你姨娘的,后来煤人搞错了,就介绍了你妈给我,那时候她们两姊妹长得
有点相像。父亲说完便痴痴地朝桃村张望。少年想父亲把他的秘密说了出来,父亲
已经把自己当大人了。少年的心头飘过一阵欢喜,那一刻父亲和少年是男人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