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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我们快要没有家了?
满庆这么想着,全身都散了架。他蹲在地上呜呜地哭。黄凡从土堆里钻出来,
一边走一边扎裤带,他刚刚拉了一泡尿,感到十分轻松。黄凡看见满庆伏在地上像
一堆牛屎,黄凡朝满庆踹了一脚,说还不快去救火,你哭什么?满庆没有反应,依
然伏在地上。黄凡又踹了他一脚。黄凡说你死啦?满庆抬起头,脸上尽是泪水、火
烟和泥土。满庆说我怕,我走不动了。
黄凡用手提起满庆。黄凡看见满庆的双腿摇摇晃晃,像打摆子。黄凡说火是队
长喊烧的,你怕什么?满庆说那些房子快要完蛋了。黄凡说完就完了,反正是大家
一起完,国家总不会让我们饿死。满庆说你们都不害怕,你们都不懂得哭,这么大
的事情,总得有个人害怕,总得有个人哭。我没有参与放火,但我总觉得那火是我
放的。我有罪我害怕。黄凡推了满庆一把。黄凡说怕你妈个×,快去给我救火。你
的眼泪没有用,眼泪又灭不了大火。
黄凡和满庆每人拖了一把树枝,沿着大火烧光的山坡往上跑,坡地上散落火星、
灰烬,他们的胶鞋底发出刺鼻的臭味。看看要跑到火堆里去了,山坡上突然滚下一
颗石头,石头在灰烬里跳跃,带起许许多多的火星。黄凡被石头撞了一下,往后连
连退了几步,然后倒到山坡上。满庆看见黄凡的右小腿处被石头砸烂了,一股殷红
的血从那里冒出来,伤口上沾满火灰。
满庆背着黄凡往山上走,他已经感觉到了火的气浪,脸上的汗水被大火烤过之
后,一阵一阵地辣。有几个人从火堆边退下来,他们手里的树枝被火烤干,有的还
着了火。满庆分不清他们谁是谁,他们的脸上沾满了草灰,没有一丁点皮肤是原来
的皮肤。满庆听到他们说,大火快烧到家门口了,你还不去救火,你背他干什么?
满庆说他受伤了。他们说受伤了也不能耽误救火,先把他放在地上。满庆放下黄凡,
在他的伤口上敷了一把黄泥,然后跟着那几个人走。
队长陈裕德想不到火会这么猛烈。最初他只是想烧一把火,给社员们提提神,
找点事情做。金发和满庆在坟头争执不下的时刻,他看见冬妹朝山坡的草丛里走去,
他避开众人的目光,悄悄尾随冬妹。他想现在火已经烧起来了,社员们又在看金发
和满庆吵架,现在是最混乱的时候,现在是猎获冬妹的最好时机。
冬妹蹲在草丛里方便,周围是僻僻叭叭的大火烧坡的声音。她正要站起来,突
然看见队长拦在她的前面。队长嘿嘿地干笑。眼睛里冒出淫荡的光芒。冬妹说队长、
队长。冬妹一边说一边往后退,队长像一只猪狗扑向冬妹,冬妹被伴倒到地上。队
长抱紧冬妹,伸长脖子去啃冬妹的脸。冬妹一闭眼,在队长的左脸上狠狠地咬了一
口。队长放开冬妹,双手捂着脸往山坡上跑。队长看见火苗已经蹿起了楼那么高,
火势愈来愈猛。队长感到事情不妙,队长朝山下喊快来救火——
金发最先冲到队长的身边,他看见队长双手捂着左脸,就说队长,你受伤了。
队长说为了救火,我跌了一跤。金发说队长才是真正的英雄。队长看见金发挥舞着
那把锈迹斑斑的马刀,朝火海里冲去。
更多的社员冲进了火海,他们用手里的树枝拍打火苗。村庄里的老人和孩子,
送来了镰刀、砍刀和铁铲。部分社员抢过农具,在村庄前开一条断火的路。有的割
草,有的砍草,有的人用木棍把草撩走。这条断火路,是村庄的最后一道防线。所
有的老人和孩子们,在村庄前站成一排,他们说如果火苗跨越了断火路,我们就用
身体档火,家园快灭,身体算不了什么。
队长陈裕德看见金发站在一块巨石上,他的周围布满了熊熊烈火。队长想金发
站到那个地方去干什么?他是不是想叫社员们看见他多么勇敢,那个地方危险,火
快把他团团围住了。队长朝金发喊快下来,危险。金发好像没有听见,他像一只被
猎人围困的兽物,在石头上转来转去,他在寻找出路。
满庆用树枝找开一个小小的缺口,然后冲到石头边,拉住金发的手。金发从石
头上跳下来。当满庆回过头时,他刚打开的缺口又被火封住了,他想救金发,反而
和金发一起被人围住。一团树枝在火的外边舞动起来,像一阵小小的旋风。满庆看
见那是哑巴田伍。田伍为金发和满庆打开了一个缺口,他们双双跳出火海。田伍看
见他们跳出来,得意地笑了一下。他的笑没有声音,但表现在他的脸上。金发和满
庆同时向他竖起了大拇指。
田伍看见大拇指,便弯腰把他脚边的一团东西提起来,那是一只被烧熟的野鸡。
田伍把野鸡丢给孩子们,四五个孩子一人扯一块,塞进嘴巴里。孩子们说好吃,可
惜没有盐。金发、满庆、陈裕德等都闻到了野鸡的肉香。
十儿个人拖着树枝疲惫地从山的西面走过来,他们说西面的火已经全部灭了。
这时太阳已经下山一东面的火显得更加明亮,火光照亮天空,也照到满是烟灰的扑
火的社员们身上。
队长想中午十二点,我叫社员们放火烧山,大约下午一点,满庆和金发在满庆
祖父的坟边争吵,同时有许多社员围观,只有冬妹悄悄进入草丛方便。两点多钟,
村里的老人孩子送来镰刀等农具,大火逼近村庄,社员们不顾劳累开辟一条断火路。
四点钟金发被火围攻,满庆拼死相救,哑巴田伍再救他们。同时田伍还从火堆里捡
拾野鸡一只,丢给孩子们撕咬。金发和满庆已释前嫌,他们像没有发生过争吵一样。
就连冬妹,似乎也忘记了刚才的事情。她一边割草,一边抬起头来擦汗。还不停地
对我笑。她是不是在笑我左脸上的牙齿印。五点多钟,在西面灭火的社员全部撤向
东面,他们和所有灭火的社员一道,分散在各个点上,我再也看不见他们。我只听
到大火噼噼叭叭的声音,和社员们互相呼喊的声音。太阳已经落下高山,一个下午
就这么过去了。这个下午社员们没有劳动,他们的锄头全都罢在土地里。
队长陈裕德用双手拢了拢头发,头发上满是草灰,他突然感到自己老了,白发
如雪。东面的火仍然不减威风,朝着村庄逼近。村庄前的断火路愈开愈宽愈开愈长,
社员们丝毫不敢松懈。队长看见冬妹的头上沾满茅草,她的背上胸口上屁股上全部
湿透了。冬妹弯腰割草,根本无暇回顾。队长夺过她的镰刀,说我替你割一会。
冬妹坐在割净茅草的断火路上喘气,她看见还有几十米,火头就要烧到他们面
前了。队长割草的动作太慢,冬妹想来不及了。冬妹从地上跳起来,去夺队长手里
的镰刀。队长扬起手,不让冬妹。队长说不用割了,火路已经够宽了,火燃不过去
了。与其累死还不如烧死,冬妹。冬妹不听,仍然去抢队长手里的镰刀。队长把镰
刀丢到地上,然后紧紧地抱住冬妹。他们同时倒在草地上。队长用自己的嘴巴会咬
冬妹的嘴巴。冬妹嘴里发出一阵呜咽声,她的双脚在草地上弹来弹去。队长被她压
到下面,她又被队长压到下面,他们就这样滚下了山坡。
火苗一下就把他们包围住了。满庆迎着风迎着往上刮的火冲下去。满庆想去救
队长和冬妹。但是火浪太大,满庆被推倒了。满庆从地上爬起来,想再一次冲进火
里,却被金发死死地拦腰抱住。金发说你救不了他们,你冲进去只会送死。
满庆和金发站在火光之外,眼睁睁看着队长和冬妹被火活活烧死。在大火即将
烧着他们的一瞬间,满庆看见他们紧紧地抱在一起。后来他们就像那只被烧死的野
鸡,蜷缩在灰烬里。金发看见满庆的泪水从眼窝里哗哗地流出来,洗尽了脸上的尘
土。金发说你怎么啦,这火可是队长喊烧的。满庆说野鸡,他们像那只被烧死的野
鸡。你为什么不让我救他们?
第二年春天,新任队长金发带领全体社员,在冬天翻挖过的土地上播种。凡是
去年大火烧过的地方,现在全都芳草萋萋。生产队肥壮的牛群,甩着悠闲的尾巴,
在草地上吃草。看着满山遍岭的青草,社员们都说那个下午好玩。
跟踪高动
高动从医院走出来,他想我真的能走啦。走是一个令高动迷醉的字眼,为了能
够像别人一样直立起来,高动足足等候了二十年。
二十岁的高动觉得,那些由弯曲的管道和轮胎组成的轿车,变得矮小了。它们
像乡间密林深处的虫子,有坚硬和锃亮的躯壳,有足够的勇气和飞翔的翅膀。高动
看见夏日明亮的天空,倒影在一辆辆晃动的车窗里。高动嘴里轻轻哼道:今天天气
真好,花儿都开了。高动突然记起,这是他小时候在幼儿园的铁栅栏之外,无意中
捡拾的两句歌谣,就像那时他在马路边捡拾烟头和石子。捡拾成为他那时生活的全
部内容。而后来,他要再亲近一下地面,捡拾某件什么东西,却变得有些困难。高
动觉得在他站立起来的时刻,他否决了他二十年来的生活。
母亲打开轿车的后门,示意高动上车。高动拒绝母亲友善的安排,朝大街独自
走去。母亲拉住高动的衣角,尽心竭力改变高动独行的妄想。高动对企图控制自己
的母亲喊道:我想走路。
司机从车上跳下来,像打量一只稀有的动物一样打量高动。这是高动极其熟悉
的眼神,眼神里蕴含惊奇和居高临下的内容。高动在这种类似的目光中长大。一度,
他曾把这种藐视的目光,当作他成长的阳光雨露。此刻,他正迎着这种目光前行,
他听到司机说高动真能走啦?看他的背影完全是一副健康人的身板,我差点认不出
来了。高动想如果我不能站起来,他就永远认得我。我一站起来,就不是他原来眼
中的高动了。人的不能站与能站差别何其大,这种不能站与能站的差别,就好像动
物与人类的区别。
联想使高动走回过去,他看见他卷缩在客厅的沙发里,母亲把饭碗和水杯很小
心地放在茶几上,他就那么躺着(而不是坐着)进餐。他想那和一只狗进餐没有两
样。
高动是一滴水,汇入街道匆忙的人流。看上去,他和常人没有什么不同,只有
特别留心他的人,才会看出他走路时微瘸的姿势。高动的汇入,使他暂时忘记了自
己,就像一滴水扑大河有了平等相处的伙伴,也有了汇聚起来的力量。但是在汇聚
的河岸上,我们看不到水滴,只看到一匹锦缎美丽地滑动。水滴被淹没了,高动被
人海淹没了。高动觉得被淹没是一种幸运或者说幸福。他像一尾自由的鱼,在夏天
的中午里畅游。他渴望走进稻香饭店。
稻香饭店位于桃园中路,饭店的大门用木条扎成,门的两旁堆满了焦黑的木桩,
上面挂着一顶破草帽。如此装抢的饭店仅此一家.叫人过目难忘。这是一家不被其
它饭店汇入的饭店,它以乡村形象流窜于都市,对过往的人群挤眉弄眼。渴望被人
流淹没的高动,十分向往这个不被都市淹没的处所。他曾经无数次坐在他父亲的车
里,路经桃园中路。他被稻香饭店吸引的同时,他遐想饭店里的情形。他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