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嫂子问他明天要赶到哪里去?我们的父亲说他要到城市里找我。他说老三的爱人快
要生小孩了,我去看看他们,顺便带两套小孩的衣服给他们。嫂子说我们的父亲,
还把那两套黄色的小人衣服,掏出来给她看,问她颜色好不好?适不适宜初生婴儿
穿戴。
我们的父亲,就这样挎着他的军用挎包,走进夜色浓重的县城,走向了我们不
知道的地方。
第二天中午,我坐在县城一家小炒店里吃午饭。我拒绝了大哥、姐姐以及朋友
们的邀请,独自一人坐在小炒店里。我看见一个留着披肩长发,穿着拖鞋的人走到
我面前,叫了一声叔叔。我抬起头,认真地打量他。他的头发上沾满尘土,衣服敞
开着露出棕黑色的长毛的肚皮。他的嘴里叼着一支香烟。他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把
烟从嘴里拉出来,然后裂嘴一笑,说你不认识我了,叔叔。他的笑,使我想起远在
故乡的我的一个远房哥哥。我终于记起他来了,我说庆远,你跑来县城干什么?他
说打工。他说这话时,又把香烟塞进了他的嘴里。
我让他坐在我的对面,给他添了一只碗一双筷条。他说叔叔,我想喝一杯白酒。
我又叫服务员给他添了一只杯子。我问他在县城里都干些什么工作?他说扛麻包、
卸货、埋死人,只要有钱,什么都干。
我告诉庆远,这次从省城回县城,是为了寻找我们的父亲,他的叔公。庆远喝
了一杯酒,脖子和脸全都红起来,他似乎是来劲了。他说十多天前,我埋过一个人,
倒有点像叔公。我问他从哪里拿出去埋的,是谁叫他扛去埋的?他说是从医院的太
平房扛出去的,那几天天气很热,那个人已经发胖而且有一点发臭了。据医院的人
说,他是在街上摔死的,没有家属认领。我问他不至于不认识叔公吧。他说死人的
身上裹着一床席子,直到把他丢进土坑的那一瞬间,我都还想打开席子看看那人的
模样。但他的气味太重了,我最终没有打开席子。我不知道他是叔公,我是用脚把
他踢进土坑里的。埋到一半的时候,我发觉死人露出来的一只脚上挂着一只布鞋,
那布鞋很像叔公平常穿的布鞋。
我把杯子里的酒泼到庆远的脸上,说你为什么不打开看一看?你为什么这样对
待叔公?庆远举起双手,在脸上抹来抹去,似乎是很委屈。庆远说我不知道他是叔
公,我只是猜测。
我抓起庆远,两人直奔县医院太平房。太平房的门敞开着,里面烟雾缭绕,有
几缕断断续续的哭声,夹杂在烟雾里面。屋里的灯光很暗,我站了好久才适应过来。
我看见五六个年轻人相拥而哭,他们的亲人躺在水泥平台上,上面盖着一张洁白的
毯子。我走到水泥平台边,揭开覆盖死人的洁白的毯子,我看见一位中年妇女死去
的面孔。那些哭泣的人,都把脸转向我,我看见哭泣的、悲伤的、愤怒的面孔。
庆远把我引向一个角落,我终于看见了我们父亲的那只军用挎包,我看见军用
挎包上绣着的“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八个金光闪闪的大字。我打开挎包,我看见
我们父亲的烟一斗、烟丝以及两套黄色的童装。我用挎包捂住我的脸,我的泪水夺
眶而出。
我把我们父亲的那只军用挎包砸到姐夫的桌子上。姐夫的眼皮猛地旺一下,身
体随之颤抖起来。一种悲伤的神情,在姐夫的脸上停留了大约几秒钟。姐夫说近一
个月来,几乎每天死一个,我怎么知道摔死的是我的岳父?我说你是院长,我们的
父亲就躺在你的大平房,躺在你的眼皮底下,你都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的姐姐当初
怎么选中了你?姐夫突然冷笑一声,说这与爱情无关。
看得出姐夫不想跟我争论,他说不就死了一个人吗?在医生们的眼里,死岳父
和死一个陌生人是一回事。
我跟姐夫、庆远赶到大哥的办公室。大哥看见我的手里提着我们父亲的那只挎
包,目光刷地拉直了。大哥夺过挎包,说出什么事了?姐夫说爸死了。我注意观察
大哥,我看见大哥的牙齿咬住下嘴唇,咬了好久。但大哥没有哭,眼眶里没有一点
水份。姐夫说爸是摔死的,你们公安局一定有记录。
大哥调来电话记录本,一页一页地往下翻。翻着翻着,大哥的手僵住不动了。
我和姐夫凑到电话记录本上,我看见县公安局九月十六日的电话记录:
发话人:河西派出所付光辉。接话人:谭盾。内容:今夜8点40分(20点40分),
我在十字街口下坡处,发现一被摔倒的老头。当时围观者众,当我挤进人群后,看
见一踩三轮车的中年男人把摔倒的老头抱上三轮车,并送往县医院。老头头发全白,
身高1米65,身穿浅灰色衬衣,黑色裤子,脚蹬一双布鞋。半个小时后(21点10分),
医院打来电话,说该老头送到医院时已断气,无法抢救。现停在医院太平房里。老
头随手携带一只军用挎包,内有一个烟斗,小袋烟丝,两套黄色婴儿衣服。领导签
字:请河西派出所派人到医院拍照、验尸,并以县公安局名义发协查通报。东方红。
东方红是我大哥的名字。这个响亮的名字,是我们的父亲为他取的。现在他的名字,
仿佛签到了我们父亲的尸体上。
大哥的目光停在这一页电话记录上,久久地没有移开。大哥说从这页记录上看,
怎么也看不出是我们的父亲。老三,如果你当公安局局长,你从这百来个字上面,
看得到父亲吗?大哥用一种哀求的目光问我。我一言不发。
星期天的早上,我和姐夫、大哥以及庆远,抬着一口棺材上了县城的后山坡。
我们决定把我们父亲的尸骨挖起来,装进棺材里,然后重新安葬。我庆幸这个小小
的县城,至今还未实施火葬,我们的父亲因此而没有变成土地的肥料。我们至少还
可以看到我们父亲的尸骨。
大约定了一个小时,我们来到埋葬我们父亲的土堆边。庆远指着那一堆崭新的
黄土说,就在这里面。
我们小心翼翼地扒开泥土,都憋住气等待我们父亲出现。那些松动的新泥机完
了,我们仍然看不到我们的父亲,土坑里一无所有。我们用疑惑的目光,盯住庆远。
庆远左右上下看了看,很坚定地说是这里,没错,是这里。我是用脚把他踢下坑里
去的。庆远说着说着,把头扑到土坑里,鼻子抽了抽。庆远抓起一把泥土,茫然地
站着。庆远说奇怪啦,我明明把叔公埋在这里,怎么就不见了呢?如果不是埋人,
谁会来这里挖这么一个土坑,又垒这么一大堆黄土呢?
我们的双腿突然软下来,一个一个地坐在新翻的泥土上。四双眼睛盯住那个土
坑,谁也不想说话。我们似乎都在想同一个问题,我们的父亲到哪里去了呢?
溺
我们把在短促的时间里发生,出乎意外称之为突然。突然像身体的伤口和树木的节
疤,是遭遇者面前的思考题水面泛起的涟漪。一个秋日的傍晚,关连被突然抓住,人们
看见他从上坝水库的涟漪中消失了。
松林是现场目击者。那时西边的太阳快要落山了,松林、关连以及几个放学后的孩
童,全都赤身裸体沐浴在霞光之中。关连是桃村的游泳好手,下水之前,他喜欢站在坝
首活动四肢。松林看见关连弯腰踢腿,胯间的鸟仔像受了惊吓缩作一团。松林开始嘲笑
关连的那个东西长得太小形同虚设。
关连在松林的刺激下变得有些激动。关连说你这个尿包,游不到那边那棵歪脖
子树你就得吃水,你哪里有资格笑我。松林从水里爬起来,说那我们比试一回,看
谁先游到那棵歪脖子树。一提到游泳,松林便流露出不服。不服是因为对手比自己
强大,松林因为不眼变得也有些激动了。
他们几乎是同时跃入水中,朝那裸歪脖子树游主。关连大约游出去二十米后,身子
开始下沉。松林听到关连喊救命,以为是关连开的玩笑,所以并不理会。离那棵树愈来
愈近,坝首上孩童发出一串惨叫,松林回头没有看见关连,知道出事了。但接近目标的
松林已经筋疲力尽,他必须爬上岸喘一口气又才能进入角色。
松林朝坝上的孩童挥手,两个孩童赤身裸体奔向村庄。松林看见水面上只留下一圈
圈细小的波纹,波纹像一张大嘴,把关连吞没了。波纹的中心是关连逃出与进入的门槛,
关连逃出此地进入彼地。
若干年之后,人们已经淡忘了关连,却无法把打捞关连时的情景遗忘。记忆像一个
势利小人,它记住或想起的总是最生动的章节。
听到关连沉水的消息,那些体魄强健的男人们以飞快的速度,最先到达上坝水库。
他们剥光衣裤,一次又一次潜入水底寻找关连。当妇女、老人和小孩们到来时,打捞已
变得次要,十多位打捞者的裸体像一道彩虹,吸引围观者惊惶的眼睛。
站在上坝水库,你可以看见桃村清水似的炊烟,在夕阳的磷磷声中音乐一样地飘起
来。炊烟、夕阳、男人们铜色的肉体,组合成那个秋日黄昏的奇妙景象。未嫁的姑娘以
关心溺水者为由,拼命往水面搜刮。水面是她们日日照拂的镜子,但她们从这面镜子里
看不到自己的面容,她们看到男人们水中真实的倒影。从某个角度来看,水边的男人们
在岸上也在水里,或者说他们的一半在岸上一半在水底。他们虽然隔岸观火,但他们的
倒影作为先驱,已和关连一起躺在水里。
而妇女们的目光显得肆无忌惮,她们像打量西边的余霞像打量质地上乘的布料,打
量那些男人。她们的目光吝啬于丈夫,却敢于铺张浪费给旁人。松林似乎是意识到了这
一点,他对其余的伙伴说:人死了不能复活,大家还是先把裤子穿上。
松林像是在庄严的场合打了一个喷嚏。打捞的男人们环顾左右猛然知道了羞耻和尴
尬。但是人们很快发现,提醒人们穿裤子的松林,自己也一丝不挂。
关思德在别人的搀扶下最后到达水库。他看见关连翻天躺在坝首,蝙蝠在黄昏的水
库上空翻飞,死亡像黑夜已不容置疑从天而降。关思德推开搀扶他的人,走下水坝。他
对着跟踪他的人说给我一把斧头,我要报仇!关思德健步如飞朝村庄奔去,他奔跑的姿
态使人回想他的年轻岁月。此时的关思德和刚听到儿子溺水时的关思德判若两人。他把
料理后事甩给媳妇及众乡亲,果断地逃离芜杂的喧闹与悲哭。
桃村上空的月亮,像一把锋利的镰刀收割黑夜,树木禾草在风中呼呼作响,村庄在
讲完一个突然的事故之后,逐步走向睡眠趋于淡泊空静。只有关思德手中的斧头泛着冷
光,仿佛事故的余音绕梁不散。
关思德站在十字路口,等候陈国兴的归来。陈家大门紧闭,有人对关思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