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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旦简直要腿软了,忙一把扔下枪向玉兰跑去。徐玉兰没听到过这么大的轰鸣声,这是么子东西?能在天上飞?是老旦说的飞机么?她好奇的用手搭起凉棚,想仔细地看看这个东西,可那个东西飞得好低,几乎是朝着自己站的方向飞过来了。一时她惊惶失措了,不知道该跑还是趴下。她瞧见那个飞来的怪物里仿佛有个人影,还戴着个帽子。在一串巨大的爆炸声里,那个东西骤然爆出几团火球,闪电般打在了她的身边。她身边那棵齐腰粗的大树被拦腰截断,轰隆一声倒在了她的身上。
“玉兰!”
老旦发疯一样冲向山顶,发现玉兰被大树的枝干压在了下面。那飞机打了个旋儿就飞走了,陈玉茗等人的一顿乱枪毫无用处。老旦大喊着“玉兰”的名字,玉兰毫无回应。几个男人合力才把大树挪开了。徐玉兰趴卧在地上,一动不动。老旦扳过她的身子来,只见她双眼紧闭,脸色惨白,一大滩殷红的血汪在身下,还在从粗棉布的裤子里不断地渗出来。
老旦吓呆了!他想用手去堵女人流血的地方,却发现她身上根本就没有伤口,上下摸了摸,发现女人的下身仍然在大量地出血,眼前猛地黑了。
“老哥,嫂子的孩子掉了!还在出血,快回村儿里找黄贵婆娘和麻子妹去,她们知道怎么止血!”
朱铜头推了他一把。他以在医院把门的经验,一眼就知是大树的撞压而导致徐玉兰流产,现在关键是保住大人的性命。
老旦抱着玉兰在山岭上狂奔着。他感到女人的血正在沿着自己的身体流下来,粘乎乎地将自己覆盖了。女人的眼睛始终紧闭着,胳膊在颠簸中摆来摆去,身子变得越来越重。老旦哭了,发疯一般地哭了!他的眼泪洒在这条淋漓着女人鲜血的路上,他的哭嚎声回荡在这深秋的山坳里……黄家冲就在眼前了,几个孩子正在村口玩耍,女人们开始吆喝着他们回家吃饭了,老旦飞奔过村口的青石板路,哭得象是一个孩子。
徐玉兰死了!
黄贵的婆娘说,等老旦把她抱来的时候,她的血已经流尽了,这样的大出血就是她在玉兰身边,也无能为力。孩子当然也保不住。黄贵的婆娘摊着两手鲜血,死死地抓住了老旦的胳膊。老旦已经跪坐了下去,眼泪鼻涕糊成了一团。这个多少次战斗都没有倒下的铁汉子,终于在自己恩爱的女人面前倒下了……
徐玉兰的身子躺在一面门板上,双手懒懒的摊着,脸上血色全无。老旦扑上前摸着她的脸,她的手,她的肚子……这是前几天还和自己温存的女人么?她肚子里那个踢踢打打的小生命,竟然已经化作了那撒在漫山遍野的血迹么?老天爷啊……
“俺的天啊……”
老旦目眦欲裂,对着黄家冲那湛蓝的天空,发出了撕裂一般的哭喊……
徐玉兰的墓在麻子团长的旁边,山坡上又多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坟茔。老旦亲手挖的坑,并没有让兄弟们帮忙。他给女人洗了身子,换了衣服,他把自己的眼泪和希望一起同她埋进了泥土之中。老旦常坐在她的坟前,就象她活着的时候坐在她的身边。树上掉下来的叶子,他都会小心的从坟上摘去。他常常一坐就是几天,不吃不喝不睡,谁也不知道他在念叨着什么,谁也不知道他还要坐多久。黄老倌子吩咐不要去打搅他,于是兄弟们只远远的看着他。直到他一头栽倒在冰凉的山坡上,兄弟们一拥而上,终于把他背下了山。
此后老旦大病,持续了几个月之久,浑身无力,见风就头疼。黄贵的婆娘给他熬了很多中药,这才慢慢将养起来,只是他那萎靡的样子再没能恢复过来。他又变成了那个孤身的老旦,自顾自地照顾他的驴马,每天都在山坡上的坟包周围打转,春夏秋冬,风霜雨雪,从不间断。
“团长啊,你走了这几个年头,这战况变了,你说你干啥走得那么快哩?俺知道你想家,你家被黄河大水冲了,你觉得对不起你爹和你娘。可你就没想想你的弟兄们?没有想想你那妹子?俺也知道你不愿意被俘虏,可你这样走,叫俺咋说哩?你是个能立大功名的将军啊……”
老旦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拔去麻子团长坟上的杂草,抚去碑上的灰尘。几天没来,坟上竟然多了不少鸟粪。老旦的那半把军刀插在他的坟前,如今已经锈迹斑斑了。老旦不想去擦拭锈迹,他宁愿这半把刀一朝风化不见,和这座没有尸骨的荒坟融为一体。
玉兰的坟上开了一朵小花,蓝莹莹的煞是好看,老旦就舀来清水浇在上面,十几天下来,那小花竟连成了片,象一面细细密密的花毯铺在坟上。老旦认为这花就是玉兰显灵的化身!抬头是蓝汪汪的天,低头是蓝莹莹的花,老旦终于笑了。
“玉兰啊,你变成了花儿,俺这心里好受点了……你叫玉兰,俺老婆叫玉翠,你俩都带个‘玉’字儿哩!你说这兵荒马乱的,俺回不了家。你说,将来要是俺非要回去,你也不拦着,也不跟着俺,只要俺把孩子留下就成……俺还是想和你在这里过的……当时没想,可咱们阴差阳错地弄在一起了,俺就想好好过下去,将来的事儿将来再说……可俺打死也想不到,鬼子连你都不放过……俺这是咋回事儿哩?俺身边的人,男的女的,咋了都没个好下场哩?你招谁惹谁了?俺对不住你啊……啥也没给你留下……俺连你都护不了……俺连咱们的孩子都护不了,还有个啥心劲儿过活?玉兰啊……俺这心里愧啊……俺这心里苦啊……俺这心里……恨啊……”
老旦一边说一边抚摸着那些花儿,象抚摸女人的身体般颤抖着。一阵山风吹来,几片花瓣象蝴蝶一样迎风飞舞,飘飘悠悠的,竟越飞越高越飞越远。老旦迷茫地望着,望着,竟向它们挥了挥手,看着那些消失在晚霞里的花儿,痴痴地醉了……
到民国三十年底,长沙城已经顶住了鬼子的第三轮疯狂进攻。虽然长沙城已成焦土,并一度被日军攻占,但是整个战役下来,鬼子还是被赶回了战役前的起跑线。长沙城收复之日,整个城市断壁残垣却欢声震天。刘海群从城里带来了不少报纸,大家拖家带口地围成一圈听着小兰念那捷报,一时都感叹唏嘘不已。前两次长沙会战的战况已让他感到震惊,第三次长沙会战的辉煌胜利更让他感到振奋,敢情老蒋还打出脾气来了?
黄老倌子原本对国军和老蒋十分鄙夷,如今也不禁有些佩服,对第九战区司令长官薛岳更是挑起了大拇指。第三次会战的时候,冲里有几个愣头巴脑的小年轻背着背着黄老倌子和自己的家人,投奔了长沙方面的国军部队,说是要挣个功名。黄老倌子气不打一处来,这还了得?还有没有黄家冲的规矩?可各类战报又撩骚得他心神不定,莫非外边的天地已经翻天覆地了?黄老倌子已是心痒手痒,只碍于自己曾说过硬话,发誓说不再给老蒋打仗的,如今面子上下不来,又不好和老旦明说,就拐弯抹角和老旦商量,要不找时间去趟长沙城遛遛?
过了些日子,黄老倌子的大侄孙子黄睿敏和老兵刘武家的二伢子从长沙城里回来,带回了消息,说守城部队的指挥官正是黄老倌子当年的战友。黄老倌子心里就象揣了个蚂蚁窝一样麻痒难当了。老旦听出了这老爷子的弦外之音,悟到这是黄老倌子军人的天性在作祟。自己在黄家冲这几年,安生过,生离死别过,如今怎么过都没球所谓了!但一想到不远之处就有那么多国军弟兄在和鬼子拼命,而自己的女人又死在鬼子飞机之下,他还在这方外之地养驴喝酒,心里就有些愧疚难当了。就这么活下去?啥也不管了?玉兰死在鬼子手上,这个仇不能就这么咽下了,鬼子的飞机屡屡经过黄家冲,这里也早非安宁之地。翠儿或许真的还在等着自己,在鬼子的枪口下度日如年,该咋办哩?思来想去,老旦真想回去看看。好几年了,战场变化很大,莫非战无不胜的鬼子要开始走背运了?国军要灵光了?他又开始夜不成眠,经常看着天上的星星出神了。他想象家乡的翠儿在看着它们,想象自己的孩子在他娘怀里辨认着星星。带到黄家冲的兄弟们都娶妻生子心宽体胖了,可他们和自己一样,一提到各自的家乡,就都沉默不语。黄家冲虽好,有再多的留恋,终归不是故土!
黄老倌子已经五十有六了。这些年寸步未离黄家冲,时间一长,屁股上都生老茧来了。眼见着黄睿敏和二伢子这两年下来,还打出了黄家冲小子的威风。他们穿着新换的夏天军装,身上别着锃亮的军功章,大皮鞋踩得嘎嘎响,腰板挺得象搓衣板,下巴扬得老高眼睛只朝天看。冲里的后生娃们只见过衣衫褴褛的如老旦一样的颓败军人,哪里见过如此光鲜的战士,羡慕得眼睛快要掉进嘴巴里了,纷纷象瞎子摸象一样地在他们身上上下揣摸。女子们更是拿热辣辣的目光去找寻他们的视线,心里已经把个英俊威武的后生亲了不知多少遍了。
黄老倌子和老旦看在眼里,心里怏怏的如同毛毛虫在爬。黄老倌子曾经说过硬话,要打瘸这些不自量力、敢去给老蒋打仗的娃子们的狗腿,如今看到村口象赶集一样的欢迎人潮,黄老倌子只能拉着老旦回去喝闷酒。那两个后生倒也晓得事,见过父母就直奔黄老倌子家,二人齐刷刷地跪下,毕恭毕敬地等待黄老倌子训话。老旦见两个后生打了两年仗,原先屁娃一样的脏胚子竟然已经变得仪表堂堂,神情不卑不亢,黝黑的皮肤象是刀割不破的结实。心想湖南佬真是不简单,同样是农民,咋的人家的娃子有点历练就这般虎气哩?
黄老倌子瘫坐在太师椅里,下巴顶到了肚子上,大水烟筒呼噜呼噜地闷声如雷,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二人,看得二人有些手足无措。老旦等人也不敢插话,堂屋里的气氛十分别扭。良久,黄老倌子才慢吞吞地问道:
“有没有丢黄家冲的人?”
“没有,我们给黄家冲挣了脸回来,要不也不敢来见您老人家。”
“……说说看!”
“我杀了四个鬼子,抢了一门小炮回来。二伢子和十五个弟兄守一个山头,两天也没让鬼子上了山,因为打得好,长官才让我们回来冲里看看。”
“嗯……还不赖!你们要走,我老倌子也能明白。你们这个年纪的时候,我当兵去也没跟家里打招呼,血气方刚么!不过后来都立了规矩的,你们屁股溜烟的就跑了,连个招呼都不打,就已经坏了黄家冲的规矩!你们晓得不?”
“晓得……”
“既然晓得,就得受罚,晓得不?”
“晓得……”
“脱衣服!”
黄老倌子暴声怒喝,把众人惊得一震。两个后生对视了一眼,利利索索地脱去了身上的衣服,露出了健硕的身体和深浅不一的伤疤,黄睿敏的伤疤还发着红色。
“伤好了没有?”
“不碍事。”
黄老倌子朝黄贵点了点头,黄贵会意,慢慢地走到他们身后,从墙上摘下一根皮鞭,轻轻抖了两下,鞭梢带风,发出尖利的声响。他看到两个孩子背后的伤疤,鞭子甩了几下,抬眼看了看黄老倌子和老旦等人,见黄老倌子面无表情,就朝着两人的后背抡了过去。
令黄老倌子和老旦感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