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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当面追究。
几天之间,谢有盼观察到,虽然北京“三司”的名气越来越大,但是保护工作组,保护领导干部的组织仍然是多数,二者仍然是少数派和多数派的关系。就是在法律学院内部,支持工作组,希望保卫学院党委的人还是占大多数的,只不过“政革先锋队”粘了“三司”的光,声势有些吓人罢了。
“江南雨在哪里?”
见了老四王齐富,谢有盼立刻问道。
“她被‘政革先锋队’打成了‘牛鬼蛇神’和‘反动派敌特分子’,关在教学楼里……已经半个月了……”
“你们也不救她?”谢有盼气愤地说。
“老二啊,怎么救?她的成分是铁板钉钉的,别说‘三司’和‘政革先锋队’,就是靠着‘一司’和‘二司’的组织都会揪她,谁敢保她?老大和老六也在里面,我们都救不出来。谢老二你可要想清楚!大伙是看着你的革命态度才聚拢过来的,你要是还和她扯到一起,大家立刻就作鸟兽散!弄不好连你一起批了!”
谢有盼死死盯着老四,一腔怒火无从发作。老四说得一点不错,这个立场问题事关重大,把握不当,没准就是灭顶之灾。
谢有盼和自己的一众伙伴,通过和“二司”以及其他院校的沟通,成立了旨在揪斗“牛鬼蛇神”和“资产阶级反动派”,保卫工作组和领导干部的“红色战斗军”。在队员们的努力下,他们和十三所北京高校的多数派在圆明园召开了联合誓师大会,呼吁联合起来,坚决保护和支持各校党委,保卫领导干部中的“左派”,保卫市委团委的领导。大会聚集了十几万人,了联合公报,一时声势浩大。
“红色战斗军”迅速在校内开展了轰轰烈烈的革命运动,势头之猛让“政革先锋队”吃了一惊,几天之内竟没有作出应对。“红色战斗军”的一支队伍在谢有盼的授意下,强行闯入了教学楼,揪出了被“政革先锋队”关押的十五名成分极坏的“牛鬼蛇神”学生,说你们“政革先锋队”把他们藏起来批斗,不搞公开化,有违毛主席和周总理的指示,要求对之公开批斗。
当江南雨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地出现在他的眼前时,谢有盼的心简直揪成了一团。她曾经美丽的秀发如今已经干枯得如同冬天的垛草,还被人用剪刀剪了个前后阴阳头,后脑勺青森森的,被人用墨写了字。她身上的学生装已经被撕扯出了里衬,一只袖管不见了,露出里面肮脏的秋衣。她走路的时候夹着腿,裤子显然也被撕破了,两腿中间黑红一片,不知道是什么污渍。谢有盼几乎要把牙咬碎了,那张雪白的如同梨一样的脸庞,如今青肿得象是受了冻的柿子,她肿胀的颧骨高高拱起,将她的大眼睛挤成了一条线。
什么人会对这样美丽的姑娘下这样的毒手?谢有盼心里简直要流血了,他真想扑过去抱住她,轻轻抚摸她肿胀的脸庞,用手指拨开她的眼皮,再看看那双痴情的眼睛。可此时谢有盼正站在台子中间,威风凛凛的扎着腰带,戴着军帽,围着红卫兵的袖章,是今天批斗大会总指挥。谢有盼强忍住汹涌的泪水,望了一眼北京灰蒙蒙的天,想到父母在板子村如今的遭遇,恶狠狠地咬下了牙。
奇怪的是,一天的批斗大会下来,会后只和老四等知心朋友喝了顿酒,谢有盼竟忘记了自己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当老四告诉他,他把江南雨一脚踹倒在台子边上,上万人发出了胜利的高呼时,谢有盼象狼一样的放声哭嚎了。他抓起一个酒瓶子,用尽全身力气砸向头顶,锋利的玻璃渣在他头上划出无数个伤口,血象瀑布一样流淌下来,和眼泪鼻涕一起流进了撕裂的嘴角……
一周之后,中央文革发出了明确的指示:支持少数派!彻底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消息传来,“政革先锋队”欢呼雀跃,“红色战斗军”心灰意冷。谢有盼气得一把撤掉了头上的绷带,暗自懊悔,怎么又他妈的站错了队?怎么都和自己想的不一样?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了?
在老四的女朋友帮助下,江南雨被转移到教学楼西边一个单间关了起来,有人悄悄地给她提供了不少吃喝,半夜还给她偷偷送去了几桶水。老四告诉谢有盼,江南雨就象是痴呆了一样,不吃不喝,眼神发散。谢有盼一边听一边揪着手中的皮带,用它狠狠抽着书桌,尖利的脆响在教室里回荡着,每一下都象是抽在他的心上。
半夜,谢有盼来到了关押江南雨的门口,守卫这里的一男一女是今晚调过来的,二人都心知肚明,闭上眼装作没看见。谢有盼轻轻推门进去,屋子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站了好一会才看到蜷缩在墙角的江南雨。他反手关了门,慢慢地走到窗前,把几盒火柴、几包蜡烛和一条毛巾放在桌子上,然后朝她走了过去。
“南雨……是我……”
她象个死人一样蜷缩在房间一角。谢有盼蹲下来,伸手去摸她的脸,她就象弹簧一样跳了起来,随即发出一声尖利的叫声:
“不要靠近我,我是牛鬼蛇神,我是破鞋,我是资产阶级敌特分子,我认罪!”
“南雨是我!我是有盼!”
谢有盼的泪再也止不住,他摸着黑追逐着她的身影,直到把她逼到墙角,一把将她死死地抱在了怀里。江南雨奋力挣扎着,直到谢有盼贴上了她的脸,她才慢慢平静下来。
“真的是你么?我的有盼?我们这是在做梦么……那天踹我的人是你么?不!肯定不是你……你怎么舍得踢我呢?你是我的爱人,你是我唯一的希望,你怎么舍得踹我呢……打我的人也不是你,抓我胸脯的人也不是你,剪我头发的人也不是你……那你是谁呢?你怎么来抱我了……是你在抱我?还是我在抱你呢?是我在做梦,还是那梦里的人做我呢?呵呵,你不是谢有盼,谢有盼回家了,他回去救他父亲了……不对啊,那你是谁呢?你怎么说你是谢有盼呢……你怎么能来抱我呢?只有他抱过我……”
“我是有盼!你摸摸我,我就是你的有盼啊……打你的人不是我,踹你的人,骂你的人也不是我,那不是我,那是一个畜生,一个走投无路的畜生啊……”谢有盼低声哭泣着,死死地把脸贴在她的脸上,那曾经光滑无比的肌肤,如今竟然如同草纸一般得粗糙了。
“你说你爱我,我就知道你是有盼了……有盼是爱我的,他说会保护我的。我爸爸自杀了,妈妈也自杀了,弟弟好象也去串联了,他们都不在了,这里只剩下我了……谢有盼会回来的,他们撕我的裤子,想欺负我,可我和他们打,抓破他们的脸,我的身子谁也不给……不对!我的身子是留给谢有盼的,那个河南来的小伙子,我的身子只留给他,谁都拿不走……”
“我爱你南雨!我爱你!你听见了么?你别吓我了……运动快过去了……很快就过去了,我们再撑一阵,这阵子过了我就带你走……全国乱了,全乱了套也就快收敛了,我会带你走,带你回家……”
说着,谢有盼抓起江南雨的手,把它们塞进自己的衣服下面,冰冷的刺激让他打了一个冷战,他闭上眼,轻抚着她同样冰凉的后脑勺。窗户外面星光灿烂,把这对黑暗里拥抱的恋人微微照亮了。
“真的是你么?有盼,我亲爱的有盼,这是你的身子,我记得这是你的身子!你就是谢有盼!你回来是找我的么?你会带我走么?”
谢有盼热烈地吻捉着她的嘴唇,他轻轻托着她的头,又轻轻摸着她的脸,他的眼泪和她的混在一起,同样滚烫。谢有盼终于抱住了她,心如刀绞。
突然有人敲门。
“谁?”谢有盼一惊,忙放开江南雨站起身来。
“我是老四,‘政革先锋队’带着‘三司’的人过来了,他们要连夜夺权揪斗,人快到广场了。”
谢有盼轻轻把江南雨靠在墙上,正欲走出门去,江南雨一把抱住了他的腿。
“你不要走!有盼你不要走啊……他们折磨我,你走了他们会来打我,会来侮辱我,你不能走,你不要走……”
几个人走了进来,里面有老四王齐富。他们把江南雨搀扶起来放在墙角,老四的眼神告诉谢有盼时间紧迫。谢有盼在烛光里回头看了她一眼,就毅然决然地走出了门。
“召集咱们的人,保卫教学楼!保卫校党委!他们多少人?”
“不光是‘政革先锋队’的人,还有别的学校以及‘三司’的人,黑压压一片,估计有上五千人……”
“五千人?有那么多?”谢有盼大惊道。
“可能还不止!肯定是冲着咱们来的,咱们其他学校的联合组织,今天有不少都已经被他们冲垮了。”王齐富忧心忡忡,夜色下的脸焦黄黯淡,和他血红的眼睛对照鲜明。
“我们的声援力量呢?”谢有盼一边扎武装带一边问道。
“联系不上了……”
谢有盼等人一出教学楼大门,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数不清的火把正在密密麻麻地挤进校园,几百展旗子在夜风里招展着,下面是疯狂的人潮。他们高喊着,声嘶力竭地挥舞着拳头。
“坚决消灭反革命组织‘红色战斗军’,揪出反革命分子谢有盼,打倒国民党反动派的后代谢有盼!”
一道红色的人墙朝谢有盼等人压将过来,“红色战斗军”得知“三司”前来冲击,已经集合起了五百多人前来保卫教学楼。大家拿来了一切可以用得上的武器,铁棍,哑铃,凳子腿儿,甚至拆了半座砖墙,拆下来几百块砖头严阵以待。望着渐渐逼近的造反大军,不少人面露恐惧。谢有盼看着下面这道可怕的人流,突然间感受到了父亲当年在战场上的豪壮,当年他面对敌人的炮火和刺刀,是否也象自己这样豪气冲天呢?谢有盼坚定地走前两步,大声喊道:
“誓死保卫学院党委!反对白色恐怖!”
五百多名学生跟着他齐声高喊着,可立刻被那几千人的吼声盖了下去。
“起来,饥寒交迫的人们……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要为真理而斗争……”
谢有盼迎着眼前的无数只火把,突然高唱起了《国际歌》。两边的人都是一怔,往前涌的人停住了,这是怎么了?怎么敌人也唱起了《国际歌》,可没人敢让他住嘴,慢慢地,两边的人都跟着他唱了起来,双方的人都在用心唱着,没有轻举妄动,这奇怪的场景让楼上的走资派们觉得外边是在友好集会,而不是剑拔弩张的战场。
“这是最后的吼声,
团结起来到明天!
英特纳雄耐尔,
就一定要实现……”
几千人震天动地的歌声嘎然而止。
教学楼前变得一片寂静,只有火把劈劈啪啪的爆裂和旗子呼啦啦的声响。进攻的造反派们看到,一个穿军装的人站在教学楼台阶前面,他迎风而立,单拳紧握,目光如炬,稳若磐石,手中一杆红旗在风中猎猎作响,真的是无比的英姿飒爽。
“父亲,儿子没让你失望,我一样也可以成为你的英雄!”
谢有盼喃喃自语,他回头看了一眼后面的同伴们,一个个俱都大义凛然了。下面的人又慢慢开始向前涌来。
“毛主席万岁!冲啊!”
谢有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