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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旦无言以对。板子村大队领导班子一团和气的状态终于不复存在,昔日的貌合神离如今已变成明面儿的相互攻击和相互拆台了。这几位各自都在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政策和指示做借口,说的做的都冠冕堂皇。老旦虽然半路当的地方官,成了一村之长,自知这几年没有干出啥能让乡亲们挑大拇指的轰轰烈烈的大事儿,一路干下来也还算顺当,而自己也没用过啥权衡机变之术,干啥凭的都是良心。如今,眼前这几位终于现出了原形,各怀鬼胎,一心只打自己的如意算盘,竟不顾乡亲们的性命安全?
老旦身上一阵发冷,心里打起一个寒噤。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要不是有军功在身荣归故里当上这个村书记,或许早就被八面玲珑、手腕迭出的郭平原搞下去了,甚至还不是愣头愣脑却心狠手辣的谢国崖的对手。自己带兵打仗不算含糊,可当官儿这一套根本就吃不透。他想起了杨铁筠在最后一面和自己说的话:仗打完了,不要去做官,你没这个本事……
这一夜,老旦坐立不安,想起袁白先生的话,心中忐忑,就来到老先生家里串门。
袁白先生正在油灯下写字,见老旦进了门,略一应承,头也没抬就接着写。老旦悻悻地找个板凳儿坐下,不敢打搅他写字儿,就掏出烟来点上,静静地看着他。袁白先生须发皆已花白,眉毛两梢弯下来,几乎要和鬓角连成一线了,松树般的面皮上已是沟纹纵横。平素老先生一双细眼总是半睁半闭,半天都不说话的,老让人觉得已经睡了过去。可只要这老爷子眼帘儿一挑,那眼里便闪出一片智慧的光芒,每次都有让人连连称叹的话从他那花白胡子深处的嘴里冒出来。
老先生写完了最后几个字,轻轻把笔搁了,慢慢地转过身来,喘出一口长气。老旦忙站起身来看那字,慢慢念道:
痴生八十载,妄知百千年。
蹉跎少年梦,嗟跌白发山。
虚名虚终老,乱世乱家园。
但求三尺界,孤灯夜独眠。
山河犹怆裂,天地又风寒。
招摇神州地,烟火平原关。
雪夜英雄至,冰河马未还。
纵有生灵意,岂知蜀道艰!
老旦磕磕巴巴的读下来,似懂非懂,但见那几行字隽秀挺拔,力重墨满,虽不懂得书法,却也颇为感叹。
“本来就想写前面那四行,你来了,就多写了几句……怎么?支部的人合不拢了?”袁白先生给老旦斟上一杯酒,又拿过一个手炉来捂着冰凉的手,缓缓问道。
“老先生看得明白,大家意见不一,到最后也没商量出个结果来……”
“后生你要看明白,你和老汉俺不一样。俺活到头了,该说的话不说,带进棺材里也呕着口气,不吐不快。可你当了这个村官儿,凡事儿要上下斟酌,处事儿要因势利导。俺是局外之人,发发牢骚,他们是不会怎么较真的——就算较真,俺也无所谓了。而你在支部会上反对他们大修水利,就是对上抗命!如今全国都在胡闹,并非没有明白人看见。在板子村你是个明白人,可郭平原和谢国崖等人也不能说是糊涂。这水库完工之后,实际能带来多大好处,他们心里是有数的,可为啥还要大干特干呢?”
“老先生,俺打小就是你看着长大的,俺这人是笨,但凭良心说话,俺当这个村官儿就是想让乡亲们过几天安闲日子,要不俺当他干啥?今天你要是不说话,俺还以为是自己错了,摸不准就会同意他们的意见了。”
“旦儿啊,老汉见的世面多了,也喝了几口子墨水,就不妨给你个忠告。老汉我凭良心说话一辈子,年轻时候吃了无数的亏,城里的生计丢了,走投无路才来到板子村当个先生,只想着安生后半辈子就算了。乡亲们对俺地道,俺也就乐得个乱世田园。可到老了不还是个‘白旗’?旦儿啊!天虽然换了,可人间还是一样,在官场子上,说话做事儿光摸着良心走,由着性子走,终归要吃大亏……”
“这俺也知道,可俺不能看着乡亲们性命不保哪?俺也不信俺就为了护着乡亲们,公社就能给俺定个罪?”
袁白先生静静地看着老旦,眼中闪着幽幽的光。
“……旦儿啊,老汉我看这风潮才刚刚开始!老汉我活不了几天了,你日子还长,还有翠儿和有盼,要三思而后行啊……”
老旦的建议终于未获通过。在老旦和周围几个大队协商停工建议的时候,郭平原和谢老桂直接向公社党委做了汇报。老旦和周围几个大队书记可谓一拍即合,很快便达成了同时停工的意见。几个大队的劳力都抗不住了,各大队书记都早生退意,皆因势成骑虎,无一人敢贸然来挑这个头。几位书记还没来得及把意见整理成材料报上去,县委生产建设指挥部的人就被公社领导领进了板子村,作出了就地免去老旦大队书记一职的决定,同时勒令老旦交代对此“停工事件”的细节材料,等待处理。
那一天,鳖怪十五岁的儿子在村口把这个消息告之老旦时,大雪纷飞,寒风肆虐。老旦顶风伫立在村口,心仿佛和大地冻在了一起,他划了无数根火柴都无法点着烟锅,然后就看到女人一溜小跑朝着自己来了,她的头发被风吹散,乱得象田间的野草。
成为“右倾分子”的感觉和当年被俘的感觉差不多,老旦又一次被当众拎出来了。“懈怠生产”、“刻意拖延工期”、“破坏大跃进的伟大进程”,种种罪名把他推到了人民的对立面。公社要在板子村要召开万人批判大会,周围几个大队书记也被揪出来与老旦列成同伙,统统与老旦一样的下场。这是板子村有始以来最大规模的“盛会”。郭平原一想到这个大会浩荡的规模,就要兴奋得一阵尿紧。二十年丰富的政治斗争经验让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年近半百,终于等到了一次跃然而起的政治机遇。板子村大队的头把交椅已经是囊中之物,要有更大的远见和抱负才对得起这次机遇。公社和县里的领导明天全到,周围各大队的男女老少也将齐聚板子村,此时不出手,更待何时?
半夜,郭平原来到了老旦家中。扳倒老旦虽然有冠冕堂皇的理由,但心里仍然有些惴惴,无论如何得来一趟,把不住他犯那撅驴脾气,当着上万人将他郭平原往死里顶。反正目的达到了,做做姿态或许能迷糊一下他,以免他在明天的大会上不要蓄势反击。
推开大门进去,院子里静悄悄的,并没有郭平原预料的女人哭泣声,这让他多少有些失落。郭平原故意咳嗽了一大声,向屋里喊道:
“解放,俺平原来看你了,没上炕呢吧?”
门开了,是怒目圆睁的老旦,他的一张黑脸已经被烟袋油子熏得锃亮。郭平原见他挤着嘴角就要开骂,心里一紧,忙抢先说道:
“就知道你还没睡!出了眼下的事情,俺得过来和你磨叨磨叨,怕你心里想不开……”
“你少鸡•;巴跟俺来这套虚的!你当俺不晓得你个球干的啥事儿?俺在那边联络各大队书记,你就跑去公社里撂俺的黑砖!你真算个角色!你放心吧,俺想得开,用不着和你磨叨,不就是拉出来批么?老子枪林弹雨多少年,还怕你们这点子唾沫?”
老旦憋了一晚上的怒火直通通发作了。他呆坐半晚,和女人愁容相对。公社的领导自己只是个面熟,并无交情,也没有啥鸡•;巴阶级情谊。县里的储健县长如今不知道在哪里蹲牛棚,自身难保,再也指望不上。老旦掰着指头数,方圆百里竟然没有可以倚重的人。38军远在保定,老首长们也无法插手这地方政务。想来想去,老旦的心就凉了,干脆下了孤注一掷、在大会上奋力抗争的念头。郭平原的到来令他意外,好比黄鼠狼叨走一只鸡,没过半个时辰就回鸡窝来拜年,他除了冲他发顿火,仓促间竟想不出该怎么面对这个两面三刀的货。
“解放啊,俺就知道你把火都给俺攒着呢!事情出得快,俺都没法子提前和你打个招呼。但是咱俩一个村里办事这么多年,荏交情也好,荏人情也好,俺必须来和你说说清楚……你先别急,俺是和你来一起想办法的……”
“你唱的可真好听呦!啥交情人情?俺男人给全村人打算,你拿乡亲们的命来换你的前程,俺男人挡了你的道了是吧?别装这张臊脸了,你要还有点廉耻,赶紧跳到自家茅房里去淹死个球的算了!”
翠儿得知大变,初时哭哭啼啼,嘴上已经把郭平原和谢国崖所有的祖先都日了无数遍。后来见男人眉头紧锁、不吭不响只一味的抽烟,就知道男人那压抑的心了。“右倾分子”这四个字天天在村口喇叭里呼来喊去,耳朵早听出茧子来,孰料想这两个字一朝砸在自己男人的头上,竟是如此的可怕!翠儿想来想去也没个主张,只能陪着男人呆坐,看着夜的黑暗渐渐涌进屋子里。
“翠儿,你骂的再难听,俺都应了。可俺和解放必须讲清楚,解放被定了右倾,并不是俺背后使坏。俺到公社汇报的时候,公社党委已经做出了处分决定,只是给俺们个通知。对于板子村大队的问题,公社早就知道原委,县里也通了气儿。俺和国崖去不去,和你被定成右倾分子没有关系,俺和国崖都说了解放不少的好话哩!可解放硬要坚持停工,和别的大队去协调。公社知道这事后,原本是要把你们几个书记都弄到公社去的,是俺为了不让你委屈,看情形公社的决定也改变不了,就坚持在板子村开这个批判大会。好赖是在自个的地方,会上受点子唾沫,下来咱不还是乡亲?你也还是党员干部,背地里还不得叫你一声老书记?”
郭平原对自己简直是崇拜了。他自己也感到非常惊讶,如何自己不假思索就能编排出这番圆润的话来?见老旦死盯着自己并不说话,知道他已经有些相信,忙又说到:
“俺在咱大队支部会上和你建议过多少次?让你不要动了停工的意思,解放啊,你睁开眼看看!整个河南都在大修水利,干得热火朝天。那是中央定下来的政策,各省里、市里、县里、公社都得贯彻执行,咱板子村咋能说半个‘不’字?咱们秋季生产就没有搞好,公社已经有了意见。如今在修水利上咱板子村好不容易的走了个先,遇到点困难你就要撤,那哪能行哩?乡亲们是苦,可咱板子村乡亲的苦跟豫东那边比算个啥?人家公社搞水利象打仗一样,那个老桂说的啥‘聚家并屯’,几个大队的壮劳力和妇女老幼都分开集中,全部是军事化管理,完不成任务就不许下来,累死人的事情根本就不希奇!为了尽早实现共产主义生活,这是必要的牺牲。最重要的,这是党中央毛主席给咱下的命令,和当年你攻山头一样,就是板子村死光了,能不服从?所以呀,要说倒霉,是你自己眼睛不亮,看不明白这形势,唉……当初俺跟你吵你都不听……”
第二十二章浮生劫
郭平原的巧舌如簧终于打动了老旦。老旦原本就对自己的政治敏感性毫不自信,他早已在一波波的运动和指示中晕头转向。对于到底是不是郭平原搞的鬼,自己只是猜测,公社领导只给下了决定,并没有说明事情的来龙去脉。如今郭平原还上门来撇清,自己着实没了主意,看来事情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