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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06年第5期-第6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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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突然,走在前边的乖娃在一只草墩上停了下来,回身向我们摆手。等我们趟过泥水好容易爬上那个草墩,我才看明白,在不远处的泥淖中摆放着一顶红军的军帽,帽子上边压着一双破草鞋。这是个危险的记号,是第一次走草地时便被发明的方法,用来通知后边的队伍,指明那是一个能够陷人的泥淖,因为,帽子下边必定会有一个红军战士。在走草地之前,每一个战士都要准备好几双草鞋,但即使走到光脚的时候,他也必定要在身边留下最后一双新草鞋。如果能够走出草地,他穿上这双鞋立刻就能战斗;如果陷入泥淖中牺牲了,他就会把这双鞋扔给附近的战士,那名战士穿上他的新草鞋,再将换下的破草鞋放在牺牲者的头上,做成一个指示后人的路标,然后继续走。 
  我们沿着大军踩出来的脚迹,绕过那片危险的泥淖,往前走。乖娃依旧负责在前边探路,不小心踩到一杆被丢弃的旧枪,把脚扭伤了,于是他咧开嘴大哭,但哭了一阵又不哭了,摘下马枪拄在手中接着走,一瘸一拐。他是我最小的弟弟,我娘生下他后立刻就死了,我希望他能够活着走出草地。老高的情况也不好,虽然天气很冷,但他的手心却很热。他在发高烧,眼屎也糊住了双眼。他已经两天没有睁开过眼睛,但他受伤的腿还在走,光着脚,最后一双草鞋挂在腰里,不停地走。 
  当我再次发现陷人的泥淖,并且在泥淖中看到小王的那只斗笠时,我居然没有停下脚步,为此我挺佩服自己,因为我做到了对护理员的最高要求——一切以伤员的健康为目的。如果我现在把这件事告诉老高,让他知道他的老婆,还有他未出生的儿子一起陷入泥淖中牺牲了,他即使不会立刻死掉,也会失去那双仍在不断迈动的双腿。 
我注意到小王的斗笠上放着一双小巧的新草鞋。这一定是近旁的战士穿不下她的鞋,便将这双新鞋放回到斗笠上。我很喜欢小王的这双草鞋,鞋上结着一对粉红色的绒球。我希望后边的大队红军中有女兵能穿得下这双鞋,他们与我们相隔两天的路程。于是我接着走,没有回头。 
  宿营的时候,我们没能追上大军,只有我们三个人。天不很黑,却是深深的蓝,有星星,没有月亮。当我扛着老高的胳膊走到硬地的时候,乖娃已经找来了不多的一小堆柴草,正在将子弹塞入枪口中拔下弹头,接着他又用火镰打着火药,引燃柴草,点起篝火,然后烧水。他干这一切都很熟练,如果不是力气太小,他应该是一个极好的护理员。我检查了乖娃的伤腿,发现肿得很厉害。他倒是满不在乎,许是不知道明天他可能会疼得走不了路。接下来我们照例是洗伤口、洗脚、洗绷带、喝盐水,这是护理员每天必须要做好的工作,马虎不得。 
  我又拿出青稞来,老马不吃,我便多给了乖娃一粒。现在我的烟荷包里还剩下整整一百粒青稞和一粒黑盐。乖娃是个聪明的孩子,他将青稞放在罐头盒里炒,弄得满世界都是麦香,炒好后便一粒一粒地放在口中嚼得咯咯响,然后又烧水。吃饱喝足之后,他开始给老高唱歌。我想他一定是腿疼得站不住了,便倚在我身边唱,头枕在我的腿上。我不知道明天该怎么办,万一,我是说万一明天必须得由我来给老高表演节目,我该怎么办? 
  我知道,我天生不会唱歌。离开江西之后,别的同志都是一路唱歌走过来的,只有我一首歌也不会唱。小王告诉我,我们既然没有药给战士,我们就必须用唱歌和表演来减轻战士们的痛苦。但是我仍然学不会,便拼命地干活,不休息,希望多做些工作,好给其他护理员腾出时间表演。只是,一路上伤员越来越多,护理员却越来越少,每个人自己的工作和表演都很难完成,但他们仍然腾出手来帮我表演。为此我心中很难受,觉得对不起战友们。 
  在毛尔盖的时候,大军休整了一段时间。我很想利用这个机会学会表演,哪怕能够说上一段鼓励伤员的话也好,但是,我太笨,胆子太小,到了大军即将出发的时候,我仍然什么也没有学会,于是我很苦恼。有一名伤员发现了我的苦恼,便主动教我讲一段小笑话,是很小的一段,只有几句话。那是一个非常可笑的笑话,第一次听完便笑得我满地打滚。那人告诉我,伤员们最想听的就是笑话,只要你能让他们笑,哪怕身上再受些伤也不在话下。 
  第二次走草地的时候,我终于找到了一次表演的机会。给我当观众的是一位腹部中弹的营长,也和老高一样,紫黑的面皮上浮着一层难看的青灰色。当时营长被从担架上抬下来,放在一块略高些的草墩上,枕着一小卷毛毡,闭着眼睛。大军从我们身侧大步地向南走,我背向着大军喂营长青稞面的糊糊,他吃不下,我便决定给他讲那个能够让人笑得肚子疼的笑话。我讲得很慢,很认真,生怕丢掉一个字。他也听得很认真,身子一动不动,脸上的神情很专注,闭着眼。我讲完了,他也听完了,然后,他翻个身便牺牲了。事后我想了很久,终于想明白了这里边的道理:护理员的文艺表演就像是药,唱歌跳舞药性温和,可以给伤员消炎止痛,但笑话不行,笑话的药性太烈,是虎狼药,不适合于重伤员。所以我认为,是我的笑话把营长给杀死的。 
  转过天来,天亮后许久我才决定动身。乖娃的脚髁肿起了一只馒头似的大包,青紫色,于是他让我们先走,他要再休息一会儿,说是等脚上好些他就出发,一个人走路方便,很快就能赶上我们。但是我心里非常清楚,乖娃这是怕拖累我,我一个人毕竟不能同时带走两个伤员。为此我犹豫了许久,最后还是决定带着老高先出发。因为,乖娃是我的战友,而老高却是我的任务,在他们两个人中间没有选择,我必须得完成任务。 
  临分手,乖娃想让我教他放一枪。这是他的梦想,他做梦都想开枪参加战斗,但是我没同意,把枪中的子弹卸了下来。我们只剩下3颗子弹了,如果追不上大军,后边的路上点篝火全得靠它。我把子弹装进自己的衣袋中,从烟荷包里取出最后一粒黑盐,小心地放在乖娃满是馋涎的舌头上,没有给他留下一粒青稞。 
  天还是蓝得虚假,夹雪的暴雨照例准时到来,泥淖中依旧摆放着稀稀落落的军帽,每顶帽子上都放着一双破草鞋,帽子下边是一名牺牲的红军战士。我扛着老高的胳膊向北走,越走越远,每走一步,都会离草地的边缘近一些,离乖娃远几分。今晚宿营的时候很可能只剩下我和老高,没有乖娃帮我,就只能由我一个人来给他表演。于是我便担心他会像营长一样,被那个能笑死人的笑话杀死。 
  从前几天开始我便发现,大军经过的地方,除去摆在泥淖中的军帽与草鞋,沿途没有陷入泥淖却牺牲的战士越来越多。他们散落在草地上,给掉队的战友指示大军前进的方向。我没有到这些战友们身上去翻找粮食,他们必定没有粮食。我只是后悔没有让乖娃放那一枪,让他完成自己最后的心愿,因为这些牺牲的战士身上多半都有子弹。 
  离天黑还很远我便决定宿营了。如果乖娃还能走,天黑之前他一定会追上我们。老高歪倒在地上,紧闭双眼。我仔细地给他洗伤口,洗脚,洗绷带,喝热水,然后我也学着乖娃的聪明,将青稞放入罐头盒里炒,弄出满世界的麦香。 
  麦粒塞到老高嘴里,他的嘴动了几下,我却没能听到焦脆的麦粒被牙齿咬碎的咯咯声。我扒开老高的嘴,闻到一股腐臭的气味,发现他的牙龈已经变黑腐烂。于是,我伸进手指去找到了那几颗麦粒,并顺便替他拔掉了两颗已经脱落的牙。 
  我将麦粒再次放入罐头盒中,加满水慢慢地煮。我盼望着那几粒青稞能坚强些,慢一点被煮烂,最好是等到乖娃追上我们的时候再煮烂。这样一来,就可以由乖娃来表演,我只干活便成了。然而,等到天已经黑透了,我也没能看到乖娃细小的身影,于是,我下定决心自己表演。小王说得对,如果不能激发起伤员心中的斗志,他们很快就会牺牲,哪怕受的伤并不重。我不能让老高牺牲,他是我的任务,所以我必须得表演。 
  金黄色的火光照亮了老高的半张脸,他的眼睑偶尔会动一下,没有睡,一定是在等待着我的表演。我扣紧军装上的每一粒纽扣,用刺刀将已经烂成碎布条的袖子裁得整整齐齐。我再看看脚,脚洗得干干净净;摸摸脸,脸上也很干净。我身上唯一不整齐的地方,是头上缠着的绷带。这是没有办法的事,老高的绷带每天都得洗,但草地里却没有地方晾晒,我只能把头洗干净,再将绷带缠在我的脑袋上,让绷带和我的头发一起晾干。这个办法不是我发明的,但很好使。 
  我最后向来路望了一眼,没有乖娃的影子,也没有其他掉队的伤员赶来帮我。大队红军中,我们两个一定是落在了最后,而且离下一队红军还有两天的距离,至少两天。我开始讲那个笑话,声音很大,吓了自己一跳。我讲得小心翼翼,一字一句不走样,连口音也变成了教我笑话的那名湖南战士的口音。这个笑话的最后一句最可笑,我几乎是喊出来的,如果乖娃这个时候正在赶夜路,走得近了,他一定能够听到他哥哥的声音。 
  笑话讲完了,老高也像营长一样翻了个身。金黄色的火光照在他的脸上,我看到他笑了,露出缺齿的牙。 
   
  最高奖赏 
   
  从上午开始我就趴在这条石缝中,头前是老马,脚后是小刘和另外两名战友。不算桥边与隘口中牺牲的一百多名红军战士,五次攻击过后,就只上来我们五个人。 
  这腊子口是个浑蛋透顶的地方,周围几百里只有这一条路。隘口的右边是光秃秃的石山,得有一百丈高,只飞鸟才能上去,人不行;隘口的左边倒是长满了密不透风的杂树,但这山壁是倒悬的,能爬上去的只有松鼠;隘口中间是一条溪水,很深,水流也急,站不住人。这个隘口的最窄处只有一丈多宽,却有十几丈长,右边石壁的半腰上,敌军布置了一百多人,专往这里丢手榴弹。此时地上已经积起了成堆未爆炸的手榴弹,而爆炸了的得有上千颗。
  要攻上山顶,我们就得在过了隘口之后,再跨过小溪。小溪上边是两根树干并排搭成的小桥,过桥之后再向上爬三十几丈狭窄的小路,就能到达山顶。山顶上敌军建了四座碉堡和许多机枪掩体,交叉射击的子弹如同顶头风中的暴雨一样密集。 
  我现在待的地方,就在过了小桥之后的小路底下。上边的敌军每隔一阵子就朝我们丢一批手榴弹,但砸在牺牲者的身上不会弹起来,便没有滚过来伤到我们,只是会把血和碎肉溅到我们身上。他们的机枪子弹也只能打到我身边三四寸的地方,虽然已经打出了一条深沟,但我们很安全。然而,要想让大队红军隐蔽在这里却不可能,因为这条石缝只能够勉强塞得下我们五个人。 
  透过老马草鞋底上的窟窿,我捅了捅他的脚,大声问:手榴弹的“榴”字,木字旁的另一边是什么?老马说是留下的“留”。我问他怎么写,他却怎么也说不明白,我便只好在口中蘸湿铅笔头,写了个流水的“流”。等攻上腊子口再让他写给我看吧,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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