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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 声
一夜之间仿佛发生了什么
人们纷纷走到了一起
煞有介事地往前走
我也忍不住加了进去
终于到了目的地
却不知道究竟有什么目的
只好像别人一样停下来
朝一个空洞的山谷喊
山谷是一个想象的山谷
山谷里一直很寂静、神秘
从那儿突然派来一个使者
命令大家全部自动离去
这件事很快就过去了
人们纷纷回到了从前
只是那种空空荡荡的回声
始终留在空空荡荡的心里
在飞机场的围墙下
喷气发动机吼叫了一整夜
也没能把笼罩在飞机场上空的黑暗驱散
槐树上的小鸟只叫唤数声
就迎来了孤独小院中黎明的曙光
相对于梦中的天堂
梦醒后的空间既不真实又不连续
相对于永难脱身的时间
生活像发霉的食物正慢慢变质
而天不亮就推着自行车
叫卖馒头的小贩
他的叫卖声
让你突然回忆起
自己至今还活在人间
又一个白天降临了
生活的阴影
像附近水泥厂刮来的灰尘
在内心深处越积越厚
自选的墓地
我梦见一群死者在地下吵个不休
诅咒我为什么还不去棺材里报到
我醒来后面对冰冷而黑暗的墙壁
徒劳地去寻找那已经消失在梦中的一切
那似乎是在故乡小河边的一片松树林
又似乎是北方某个陌生的四合院——
无论什么地方都已经不重要
总之那是一个埋葬我的地方
我选好了它;却不知道它究竟在哪里
我造好了自己的墓碑;却依然活着
而且我将继续活着;像畜牲一样活着
直到某一天被方块字砌进虚无的深渊
多么奇特的梦啊;我坐在床上思念
那神秘的地方;只听见窗外的树枝
被积雪压得吱吱直响;而晨曦越来越亮
透过蒙霜的玻璃窗;无言地投射在墙上
曾德旷:一个诗人的灵魂寄生在凡夫的肉体
夏 榆
1996年;旅美诗人H从美国到北京。
在H的行程中有“刘丽安诗歌奖”的评选。这是一个诗人的奖项,在1996年的时刻;中国很多年轻的诗人都很看重这个奖项,把它看成至高的荣誉。当然,那笔奖金也很好,对于普遍处于贫困中的诗人来说,那笔奖金可以给他们换来很多物质的利益。
在北京市朝阳区一家普通餐馆;H、刘丽安、L等等一起吃饭。中间就聊起中国诗人的生存状况。H说:1996年的刘丽安诗歌奖要颁给那些坚持诗歌理想;独立写作;在诗歌艺术有杰出贡献的诗人。L就提到曾德旷。他说:有这么一个人;诗写得很棒;但是人是穷愁潦倒而且品性操蛋。H说:能看到他的诗吗?L说可以,他就推荐了1995年第三期的《芙蓉》,在这期杂志上刊有曾德旷长达九百多行的诗歌《混乱与挣扎》;以及该刊后来发表的曾德旷诗歌的圆桌会议记录。H答应回头看看曾德旷的诗歌。他把曾德旷的名字写在他的笔记本里,那里同时还有另一个诗人的名字。
L把曾德旷获“刘丽安诗歌奖”提名的消息告诉我,我就把这个消息转告曾德旷。那段时间曾德旷经常混迹在鲁迅文学院里,白天他就得乖乖走人。到傍晚寝楼里就响起曾德旷几乎是嚎叫的摇滚歌声。那些进修的作家们会给他一口白酒,一个煮熟的猪蹄之类下酒,然后他就会给众人亮出他的刀锋般的歌声。曾德旷的摇滚歌声已经是鲁迅文学院学员生活的组成部分。那时候他还没有被驱逐,还可以走进学院里做他的事情,晚上他在大教室里拼起座椅和衣而卧。我经常在大教室里看到他头发杂乱、眼神散乱地坐在椅子上发呆。曾德旷被校方驱逐是因为他有一天的午夜在电视房里抱一个女生,那个女生独自在教室里看电视,曾德旷不知为什么就很冲动地去拥抱那个女生。那个女生尖叫着逃出教室,留下曾德旷在那里独自发呆。第二天,他就被宣布为不受欢迎的人。
听到刘丽安诗歌奖消息的时候,曾德旷正蹲在鲁迅文学院大门口一个修鞋匠面前等着修补他的旧鞋。他的身边放着他的吉他。他是刚刚从中国美术馆门前卖唱回来,面色疲倦神情萎顿。但是他听到他获得“刘丽安诗歌奖”提名的时候,一个毽子就蹦起来,扛起放在鞋匠脚边的吉它就跑,在文学院的校园狂奔,快乐让曾德旷难以自持。过了很大一会,我到浴室洗澡,还看见他在莲花喷头下亢奋地高歌,《我的太阳》《一块红布》《一无所有》《回到拉萨》,他一首一首地吼,在飞流的水花中沉醉在自己的狂欢中。
那时候,曾德旷全指望着获得“刘丽安诗歌奖”,他遥望着那笔高悬的奖金,遥望着随之而来的声名、荣誉或者金钱,他说:他妈的,老子总算是翻身了。
但随后而来的结果是,他不过是经历了一次狂欢的身心体验。很多人告诉他,他获得了刘丽安诗歌奖的提名,而且会有一万块钱的奖金。但他就是等不到正式的通知。曾德旷忍受不住等待的煎熬,就找H的弟弟。H的弟弟对曾德旷说的第一句话是:你不是做梦吧。对H的弟弟而言,曾德旷就是一个落魄的依靠他人施舍度日的穷鬼。骄傲的他面对曾德旷的时候充满轻蔑。梦想的破灭把曾德旷重新抛掷到一个深渊之中,那个深渊他想爬出来,但是因为无以攀援,他重新掉进去。那种内心的挣扎和痛楚被曾德旷写成了诗歌《门外》。
我有那么多心里话想要对人倾诉,我有
那么诱人的计划急于等自己实现,可是
我连生存下来都成问题,连每次回家
的路费都要向朋友借。食指在福利院
渐渐地变得清醒了,我仍在自己的迷宫中
左冲右突。
我没有接受曾德旷的建议把这篇文字写成温暖的和美丽的。
我不想美化曾德旷这个写诗的人,不想乔装他和诗歌的关系。他一直希望被人看成是诗歌的天才,比如像顾城和海子那样的,除了写诗和幻想一无所长的;或为诗歌杀人;或为诗歌殉身。但是我想这个时代不是顾城的时代,也不是海子的时代。现在的时代,是诗歌遭弃的时代;诗人被视为人群中的异类。这是曾德旷身处的现实,也是我们共同的现实。
我拒绝了曾德旷关于他诗歌技术和理想的陈述。我觉得对于他这些都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他要在一个日益粗糙没有诗意诚信金钱统治一切的时代里学会自食其力地生活,学会有尊严地生活。他在没有获得尊严以前,他的那些词语和诗句一钱不值。
曾德旷身不由己,他无视身处的这个巨大的现实。他从湖南湘潭的一个大学里毕业,从宁乡县一个矿区走出来;在城市里漫游浪迹,他的衣衫褴褛,神情枯槁,神智恍惚。他借居在黑暗的地下室里,栖身于简陋的民房里,和老鼠一起为伴。在冬天的时候因为忍受不了寒冷而在街头狂奔,因为交不起房租而被片警收容,他热爱美丽的女人,但是美丽的女人回赠他的只有冷眼和轻蔑。他的内心欲望横生而最后归于虚无,他的头脑充满幻想、词语以及思想的碎片。他的内心敏感、脆弱、暴力横生,他一无所有,餐风露宿,过了今天不知道明天。我看到一个诗人的灵魂寄生在一个凡夫的肉身之中呈现出来的悲凉和忧伤。
一位有名的诗人称曾德旷为中国惟一生活在社会底层的诗人。1995年10月曾德旷从家乡流落到北京,1997年10月曾德旷离开北京在重庆漂流,他蛰居在位于三峡库区的忠县的某座大山上,一边写诗,一边跟着一个乡村乐队走村串乡艰难谋生,直到2004年5月重新返回北京。从1996年到2004年,中国社会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诗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诗人也发生了巨大变化。许多诗人摇身一变而为出版商人,文化掮客。
不变的是曾德旷。除了死亡,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拯救他。
我的写作似乎已到了尽头。
如果海子活着,我想他仍会自杀。
如今我走过的街道,只有鬼魂川流不息;
如今我手中的钢笔,只能像街头的盲人的拐杖
不知该伸往何处;而我写下的词语
如纪念碑前烧剩的纸钱,暗示着隔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