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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漫已经被实用实惠取代,即使嫖妓也被冠以吃“快餐”或者“坐直通车”之类的
实用性代名词,而毫无中国自古就有的那种悠闲散淡的情调。古时进妓院还要先温
一壶酒,再弹一支曲,就着那酒那曲悠然赋诗作画,最后才入港做那事。如今的人
做那事,见面即行事,事毕付钱走人。情与性被分解得如此干净彻底,人情的商品
化、人心的实用性到了毫不掩饰的地步。生活的天空由此越来越趋向灰色越来越狭
窄。余宏荫不喜欢灰色,他非常留恋蔚蓝辽阔的天空,但他深知如今的天空是难以
摆脱灰色污染和现代建筑的挤压了。灰色正在成为一个时代的潮流,新的楼群在迅
速地把都市剩下的天空无情地切割。余宏荫会在某个车宁人静的夜晚,独自坐在家
里的书桌前,面对那盏浅蓝色台灯,悄悄为洪子寒的理想和浪漫所感动。但也就仅
此而已。对古传利和机关干部们激烈的、愤愤然的、自以为入木三分的议论,余宏
前没有力量站出来制止,他只能耐心地等待着书记的意见批下来。其实,机关干部
们也都在等着书记的意见,只不过他们还做不到在无言中等待,也有一些人是希望
自己的激烈、愤然和入木三分的意见能影响书记最终的决定。古传利便认定书记不
能不考虑几乎一边倒的普遍观点,他自信他有这样的影响力:就是制造一种普遍流
传的舆论,从而影响决策者的思维。余宏荫沉默,一方面因了他内心的倾向,另一
方面他也没那么天真,凭着多年的政治经验他知道在这件事情上,下面的意见和情
绪丝毫不会对书记的最终决定产生太大影响,书记之所以关注或者说发起了这件事,
根本在于这件事具有可利用的价值。余宏荫在那段等待的日子里企图对书记的最终
意见试作判断,他想考验一下自已的政治敏感和对书记的认识程度。一旦站到了超
脱而居高临下的视点,他发现这里其实不存在是与非的界线,不管是洪子寒的理想、
浪漫、激情还是古传利的激烈、愤然、入木三分均是靶场上夜间射击的靶标,就看
枪手选择哪一个靶子作目标,然后让它灯光闪烁音乐乍起。书记将如何选择决定于
书记在这一时期最需要什么。洪子寒提供的是一种理想主义的东西,古传利则指出
了足以对一个人名利思想进行批判的切人口。在洪子寒身上能够大作赞歌式的弘扬
性文章,在古传利那里有着批判向党要官要权的天地。书记需要什么?余宏荫苦思
数日,没有得出结果。事情的魅力正是在于最终的结果迟迟不出,各种人物各种关
系均在千变万化之中,一这段时期各种可能都存在,梦想也许在一夜间成为现实,
真实也可能在一夜间成了笑谈,所以人人都觉得那段日子充实而迷人。
洪子寒的那段日子和其他所有人截然相反。是在事情过去很久后,大多数人几
乎把这件事淡忘了,洪子寒向余宏荫吐露过他在那段日子里的心境。是在洪子寒任
书记的那个县里,余宏荫和洪子寒走在了一起。若在机关,他俩绝无可能作这样的
交谈,但那一片还很原始的天地间,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都变得自然纯朴起来。那是
一个不太炎热的夏季。傍晚,他和洪子寒在县委小招待所吃过晚饭,一起踱出县委
大院,走出县城,来到一片田野间。他们沿着田埂毫无目的地随意走去。刚刚被阵
雨淋过的夕阳,从他俩眼前湿漉漉地滑向山那边,山脚下几缕炊烟悠然成几支银色
细线,农家黄昏的柴草清香浓浓淡淡地四下里飘散开来。
余宏荫首先挑开了话头: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算了,别总放在心上。
洪子寒苦笑一下:你知道我不是个心窄的人,但那段日子我终身难忘。
余宏荫想把话说得趣味些:有位作家说岁月无敌,时间可以冲淡一切。
洪子寒摇摇头:如果你站在我的位置经历过那段日子,你也会刻骨铭心的。
余宏荫终于沉默了,走在那个傍晚的田野上,余宏荫发现自己错误地选择了一
个本不该挑开的话题。
洪子寒没有意识到余宏荫的尴尬,他沉浸到往昔的思绪中慢慢述说起来,仿佛
在与他自己对话:那一年,父亲在春天去的,母亲到秋天也走了,先后望着两位老
人被推进炉膛化作轻烟飘上天空,我只能把女儿紧紧地搂在怀里。冬季的最后一天,
妻子也离开了,我牵着女儿的手望着她走出家门的时候,四周的空空荡荡几乎把我
压垮了。就是在那一年里,我上班走进办公室,没有人和我说话,没有人和我商量
工作,往日的同事们像打量怪物般打量我,这还是有胸怀有修养的。所有的指责虽
然都在背后进行,但我能清楚地感受到我生活在某些人的指责、中伤之中。我成了
利欲熏心的小人、贼人,我即便被没顶的口水淹死,似乎都难平民愤。没有人能想
象我的那段日子,当我准时走进办公室直到按时离开,那如坐针毡如芒在背的八个
小时,需要什么样的力量来支撑?余部长,讲句心里话,那段日子我渴望有人能和
我说点什么,哪怕只是讨论争论呢?但是没有,没有一个人来跟我说点什么!孤独
有时候真可以置人于死地。
在洪子寒的死讯渐渐逼近的时候,余宏荫再次听到了那个声音:“但是没有,
没有一个人来跟我说点什么!”这个声音真切得令人难以怀疑它是幻觉。余宏荫惊
愕地睁开微闭的眼睛。眼前是红灯。
红灯下涌动着都市的车水马龙。他真正焦虑了,照这个速度何时能赶到医院?
洪子寒的生命还能坚持多久实在是个未知数。
2
古传利回来已经三天了,古传利回来一方面为新的任命进行必要的走动,一方
面为儿子上初中的事情。儿子的升学考试成绩离进重点中学差一分,一分之差就把
儿子划到了三流中学。三流初中与一流初中是绝对不平等的,能够进入一流初中,
便意。味着一流高中、名牌大学的履历将成为你人生的一部分。一旦被派到三流初
中,除了偶尔冒出来的个别顶尖学生,大多数学生的前途也就这么定了。这个下午
古传利坐车驶向重点中学的时候,仅仅了解到洪子寒回来住院了,至于洪子寒报病
危他是万万想不到的。洪子寒回来住院这件事,在他想来,无非是终于坚持不住贫
困县的日子,回来调整一下。当然,为新的任命进行必要的活动无疑也是重要内容
之一。
古传利和重点中学校长在若干年前有过一面之交,来找校长前他让某位与校长
有点关系的人物给校长打了个电话,车进学校大门那会儿他还是感觉良好充满信心
的。很久以后,当他回顾这次遭遇,才意识到是一年的市委书记经历使得他感觉良
好信心十足。虽然只是个县级市,但市委书记在如今是个极其容易培养人良好感觉
的位置。父母官的说法到当代终于名符其实了,书记是一家之主,百姓是这方土地
上的子民。便是带着这样一种感觉,古传利在学校操场上见到了校长。古传利微笑
着向校长自我介绍,校长却视若不见。古传利当即红透了脸,他何曾受过如此轻慢!
多年的修炼在这一刻起了作用,当然儿子的未来也是很重要的一种提醒,古传利及
时退去脸上的尴尬,跟在校长身后边走边把名片递上去。一直走到校长办公室门口,
校长方给了他一句话,要他在门外等着。还好校长没关门,如果校长随手关上了门,
古传利没有把握他不会在一瞬间踢开那扇门。紧接着就来了许多各种派头的人,都
是为儿子女儿来的,来了就要给赞助,张口就上十万。校长一律冰着脸,丢一张自
愿捐款的表格给父母们。古传利明白了,校长一定没认真听他自我介绍把他当成某
个部门的一般干部了,一般干部只要不直接管校长,当然不如老板捐钱来得实惠。
殊不知一个市委书记若想捐个十万八万,不过是随便一句的事情,连捐钱的名目都
不必操心,自有手下谋划。后来省府副秘书长来了,校长马上走出办公室小跑着迎
上前去,而热情可爱的笑容早在办公室里已经堆满了整个面孔。在经过古传利面前
时仍然没有看古传利一眼,好像根本不记得是他叫古传利在门口等着,仿佛古传利
这个人根本不曾出现过。那一刻,古传利羞辱到了极点,在极度的羞辱中他不知所
措,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过了好一会儿,古传利才回过神来,不觉忿忿的想到,
这个校长也过于势利了,即使势利也可以往远处看嘛!说不准过两天就能给他点颜
色看看,叫他追悔一生也是举手之劳之事。昨天,古传利从省委熊副书记的秘书那
儿打听到,这次的副厅位置在教育厅。在古传利看来,这次能够与他竟争的对手也
只有洪子寒,而洪子寒住院将使他在这次的竞争中减分。如果不出现意外,三五天
之后他将以省教育厅副厅长的身份再次出现在这位校长面前。原来,古传利没有想
过在上任之后马上为子女为私事动权,可世事所迫,他无力扭转乾坤,何况还是对
付这类人呢!想到三五天之后即将以副厅长身份出现在校长面前的情形,古传利心
理平衡了,坦然从校长身边走过迈向等在校门前的他的车。
古传利回到家先为自己斟了半杯蓝带马爹利。妻子问加不加冰。古传利说加冰
大淡,洋酒与中国酒的不同在于洋酒要品,喝中国酒是灌,细品洋酒其中那股浓厚
的醇香确有源远流长的意思。妻子说你平时喝都是冰多酒少。古传利说任何事情都
有个特殊情况。妻子奇怪地打量着古传利,古传利笑一笑转身进了书房。
古传利在书桌前坐下来,面对手里端着的酒杯,正准备把洪子寒住院的真正目
的再梳理推论一遍,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电话是一位在医院工作的旧友打来的,
旧友急促地告诉他洪子寒报了病危。刹那间,古传利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怔
怔地望着抓在手里的电话,好一会讲不出一句话,大脑在相当一段时间里始终处于
一片空白状态。放下电话,再望那杯朱红色的酒,一种从未有过的失落和空虚深重
地笼罩了他。他对洪子寒住院有过许多种推想猜测.唯独没有想到病这个字眼,至
于病危更是从来就没有进入过他的思维范畴。但是完全没有想到,根本不可思议的
事情却真实的发生了。洪子寒即将消失,从他面前、从这个热热闹闹的世界永远消
失,他的生活中将从此少了一个强有力的竞争者,他坐上副厅位置在一瞬间变得顺
理成章。他再去那所重点中学,校长会满脸堆笑地迎到校门口,至于向学校捐款可
以作为笑谈说给校长听,让校长花上几个不眠之夜品品其中滋味。过去中国人讲光
宗耀祖,如今具有现实主义精神的中国人讲为了子孙。然而当所有这一切随着洪子
寒的病危变成了现实,原来准备的走动、活动统统不再必要,他感到了空前的虚幻,
感到了世事莫测之中表现出来的没有意义。阳光悄然西斜了,中年男人才会产生痛
楚很深地刺进了他的心灵。他推开桌上的酒杯,决定马上去医院。
走出家门,古传利才想到应该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