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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第二十一辑)-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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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的不是喝了吗?吴仲荣说。

    喝了怕啥?咱不会再斟上?马老五摇着手中的酒瓶,别的没有,酒可是管够。

    吴仲荣脸色有些难看起来,他心里明白马老五这是故意找碴了,便气鼓鼓地坐
下去不再说话,刘会长在一边看不下去了,他用筷子在桌上轻轻地敲了敲,老五,
你是咋了?我看你是喝多了。

    多?这还叫多?许是酒劲上来的缘故,马老五有些逞性子了。平时他很听刘会
长的话,这会儿也听不进去了。他说,这点酒算个啥?我还没开始喝呢。县长要是
真不肯给面子,那干脆,这三杯我也喝了。

    马老五的话越说越出格;刘会长也感到摆不住面子了。他沉下脸刚要训斥几
句,朱四笑吟吟地在烟缸里捺灭了香烟,他抬起脸,饶有兴致地看了马老五一眼,
眯缝着的眼睛里潜藏着深深的笑意。朱四说,好,好,看得出马团长是个豪爽之
人,朱某我今天就舍命陪君子了。说着,端起杯子,很沉稳地把三杯酒一杯一杯地
喝了下去。

    周围立时响起一片彩声。好啊,人们叫道,接着便七嘴八舌地向朱四恭维起
来。刘会长和吴仲荣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们说,没想到朱县长好酒量,海量,
真是海量啊。

    就在气氛开始轻松下来的时候,一向争脸好强的马老五却明显地感到被冷落
了。他鼓了鼓嘴巴,接下去便像赌气似地抓起酒瓶,又把那六只杯子一一斟满了。

    老五,你这是干啥?刘会长不满地瞪了他一眼。

    马老五没有理会。他伸手抹下脑袋上的帽子,往桌上一甩,又朝着朱四拱拱
手。多谢县长瞧得起,马老五说,刚才是我马某个人的一点心意,现在让我代表自
卫团全体弟兄再敬县长一次。

    老五!刘会长真有些不高兴了。

    刘会长,这事您老就甭问了。马老五挥了一下手,又转过脸朝着朱四,脸上的
笑容已是咄咄逼人。他说,再说了,五湖的规矩,敬酒是敬双不敬单,这也是图个
吉利。来,还是我先喝……

    慢着,朱四嘴角飘过了一丝冷笑,他竖起两根指头作了个手势,一直站在他身
后的小六子便朝他俯下身来。朱四吩咐了一句什么,不一会儿,小六子就找来两只
青瓷海碗,摆在桌上。朱四先把马老五面前的三杯酒倒人一只碗中,又把另外三杯
酒倒人另一只碗中。碗很大,三杯酒倒进去只浅浅地覆盖了一层碗底。他漫不经心
地端起一只碗,轻松自如地晃了晃,而后稳稳地放好,很和蔼地微笑起来。小六
子,他叫了一声。

    哎

    满上。他吩咐说。

    好咧。小六子脆脆地应了一声。

    两只海碗很快就灌满了,浓浓的酒香四处弥漫,空气中充盈着一种隐秘的激
动,几桌子的人都扭过头来注视着这边,被即将发生的事情弄得振奋起来。马老五
却有些发愣了。他的酒量虽然不小,但眼前的情景还是让他感到脚底下直冒凉气。

    马团长,请吧。朱四这时已端起碗,朝马老五的那只碗上轻轻一碰,然后就先
喝了起来。马老五迟疑了一下,只好硬起头皮端起碗。周围的人都被这场面弄得目
瞪口呆而又激动不已了,有人站起来伸长脖颈往这边看,有人干脆挤到桌边来了,
整个宴会厅都被一种沸腾的情绪感染了。

    朱四喝完酒,神态自如,脸上微微泛起一片红晕。他绅士般地掏出手帕在嘴角
边沾了沾。然后又很仔细地把手帕方方正正地叠好装进了口袋。他的动作很从容,
很优雅,也很自信。马老五却有些异样了,他眼睛发直,双腿摇晃着,慢慢地有些
站不稳了。朱四瞥了他一眼,嘴角边又轻轻地滑过了一丝笑意。

    好,很好,朱四点点头,态度依然十分和蔼。他说,人乡随俗,就照马团长说
的,咱也图个吉利,喝个双份吧。

    小六子啊,他侧过脸吩咐道,来,再给我们满上。

    小六子应了一声,转身去后边支派伙计上酒时,大厅里已一片声地乱了起来。
马老五不知何时已滑到桌肚下面去了,几个跑堂的正七手八脚地把他往外拖,呕吐
物秽气扑鼻,喷得他满身皆是,其狼狈之状惨不忍睹……

    状元楼酒宴后来成了一个长久的话题。人们都说看不出剽悍的马老五竟会败在
朱四手下,而新县长的深藏不露更让人不摸深浅了。有人说,这位白脸县长就像一
本深奥的书,看似平常,一旦读起来才感到奥妙无穷,读不懂,读不透了。

    但真正让人开眼的事还在半个月之后。

    那是在自卫团成立五周年的庆典上。那天,朱四和县里的头面人物都出席了庆
典,刘会长等五湖名流作为地方代表也应邀参加。庆典场面盛大、隆重而热烈,并
照例举行了阅操仪式。朱四发表了讲话,并检阅了部队。阅操结束后,进行了骑术
和射击表演。当看到射手们训练有素准确命中目标时,朱四显得十分高兴,他特地
表扬了马老五,说他作为团长,功不可没,马老五这时又有些忘乎所以了。他咧开
嘴巴,昂了昂脑袋,说,这没啥,要是县长不嫌弃的话,马某也来助助兴,县长看
咋样?

    哦,朱四歪过脑袋,眯缝起眼睛乜斜他一眼,然后慢条斯理地说,怎么个助兴
法啊?

    马老五叫了一声来人啦,一个勤务兵应声而至。他指着百米开外的一块石头,
吩咐摆三只酒盅上去。酒盅摆好后,马老五在手巴掌上唾了一口,搓搓手,掏出盒
子枪在裤腿上一蹭,枪机咔嗒一声响,子弹便上了膛。他向前跨了一步,朝朱四一
拱手,说了句献丑了,接着,一撸袖子,一甩手——啪!啪!啪!——那三只酒盅
顷刻间便不见踪影了,只有破碎的瓷片飞溅开来,在阳光下闪着亮晶晶的光点,很
快消失了。

    好枪法!周围响起了喝彩声。朱四也轻轻地鼓起掌来。马老五收起枪,作出一
副恭敬而谦逊的样子望着朱四,但骨子里的得意却掩饰不住地四处漫溢。上次醉
酒,马老五丢了面子,心里一直不服气,今天是存心要露一手,压一压朱四,于是
故意双手捧着枪递至朱四面前,他说,县长不试试?朱四笑吟吟地接过枪,举在手
里左右看看,又掂量了一下,他说,拿酒盅来。勤务兵拿过酒盅,朱四像是很好奇
似的将那小酒盅捉在手里把玩了一下,接着不动声色地点点头。他转身对马老五
说:马团长,劳你驾把它摆过去。

    好哩,马老五应了一声,颠儿颠地跑了过去。当他摆好酒盅转过身来时,脸上
的肌肉突然间凝固起来——他看到朱四正举起枪对着他,枪身的烤蓝在阳光下烁动
起一片耀眼而刺目的光斑。别动,他听见朱四的声音像从冰窖里传出来似的,充满
了森森的寒意,马老五顿时惊慌起来。

    你,你……

    别动,朱四冷冷地吩咐说,把酒盅放到头上。

    朱县长……

    按我说的做……

    除了服从,马老五已别无选择了。处在惊愕中的人们慢慢回过神来,都暗自抽
了一口凉气。人群中出现了轻微的骚动。刘会长脸色苍白,赶紧趋步上前。他说,
朱县长,朱县长,老五这人脾气不好,但人是好人,即使有所冒犯,还万望朱县长
看在老朽的份上,看在他过去功劳的份上,高抬贵手,饶他这一次吧。但回答他的
却是一下清脆悦耳的咔嗒声——朱四打开了扳机。

    一切都静下去了。这是死一般的静,静得连呼吸都可以听得见。马老五在经过
短暂的慌乱之后,索性横下心来,他咬咬牙,血性鼓涌了上来,突然很豪气地瞪起
眼珠,冲着朱四喊道,开枪吧,开枪吧。

    但枪声却迟迟没有响。朱四举着枪,很沉着很有耐心地慢慢瞄着,那模样就像
是在欣赏一幅作品,反反复复地咀嚼着、体味着,显得滋味无穷而又乐趣横生。没
有人知道他究竟想干什么,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这是一次征服,一次从心理上的
彻底征服。他清楚他完全可以用别的方法来惩治这个站在他面前的目空一切的家
伙,但他更清楚这并不是他的目的。对他这个新来乍到的县长来说,要想在五湖这
块陌生的土地上站稳脚跟,必须一开始就不同凡响,而驯服马老五正是这不同凡响
的开始。

    时间流逝着,显得无比漫长。意志对意志的较量,终于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发
生了微妙的变化。马老五的勇气在一点一点地退却。开枪吧,开枪吧,他在心里反
复念叨着,终于他感到再也受不了,与生俱来的恐惧和懦弱就在一瞬间猛然占据了
上风,一下子把他击垮了。他闭上眼睛,浑身不由自主地痉挛起来。

    朱四的脸上闪进了会心的笑意。他要的正是这种效果。他知道彻底击败对方的
最好办法就是从心理上瓦解他。恐惧有时比死亡更让人可怕。

    开枪啊,开枪啊……马老五又一次大声喊起来,但这一回,他的声音里已带有
明显的哭腔了。

    朱四说,马团长,你害怕了吗?

    不,马老五还嘴硬。

    那就睁开眼睛看着我。

    马老五的眼睛抖抖索索地刚睁开,尖锐的枪声就呼啸着撕裂空气,惊心动魄地
响了。马老五只感到头皮上猛然掠过一阵凉气,接着酒盅的瓷片就像下雨似的劈劈
啪啪落下来。马老五身子一软,这时才感到浑身上下如同水洗一般湿透了。

    这件事发生后,马老五再也不敢炸刺了;而朱四恩威并用,在以后的大改组
中,他不仅继续任用马老五,而且还给予充分的信任,更使马老五心悦诚服。不
久,他就成了朱四的得力臂膀,对朱四的话言听计从。那天晚上,朱四要他派出巡
逻队,尽管他心里老大不愿意,还是不折不扣地执行了。

    半个小时之后,当巡逻队满怀怨气牢骚满腹地出城去的时候,精力充沛的朱四
已经回到住处准备歇息了。他当然还不可能预计到下面将要发生的事情,但对于高
田来说,这个决定却是灾难性的。他精心制定的周密计划,就因为朱四的这个偶然
决定被彻底破坏了。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切,更让所有的人都始料不及。实际上,后
来那场轰动一时的“高田事件”,就在这个不同寻常的夜晚已经悄然拉开了序幕
……


                              4

    抓住日本奸细的消息传进朱四耳里,已是第二天早上了。那天早晨像往常一
样,天刚蒙蒙亮,朱四就起身去护城河边的小树林里练起剑来。这习惯还是他幼年
时养成的。那时,朱四跟随父亲生活在军营里。他的父亲早年毕业于天津武备学
堂,后来曾做过北洋新军的中将统制官,朱四的剑术就是跟着父亲学会的,以后经
年不辍,渐成积习。练完剑,朱四收了功,擦去头上的微汗,便沿着护城河慢慢地
往回踱去。浓重的雾气弥漫在河面上,像凝固一般缓慢地移动着。天色尚早,河面
上静悄悄的,熹微的白光就在这宁静之中沉着地渲染着,不断地扩大开来。

    朱四慢慢地踱着步,走在这一片宁静之中,他心里不由得溢出了一丝孤独之
感。要知道来五湖当县长,朱四心里本来是不大情愿的。这里的情况比较棘手,几
个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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