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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高脚凳子),大顺店两手袖着,坐在那里。
日本鬼子多吉喜一,较之七年前大王庄那一场屠杀时,拼刺技术自然是已经接
近炉火纯青,这些年来,有多少活的中国人充当他的靶子呀!他并没有把眼前这个
拿着老镢头的中国农民,放在眼里,他只担心,这个中国人说话不算数。对于这
点,父亲笑了笑,他说他拿全家的性命担保。
父亲挥舞着一把老镢头。他的这把镢头,使这场庄严的较量,有点不伦不类。
多吉喜一平端起枪,一连拉动了六次枪栓,连同枪膛里那颗,一共六颗子弹,
跳了出来。多吉喜一用脚踢了一下这些黄澄澄的子弹,然后趔个架势,向我父亲扑
来。
第一枪刺来,父亲只挥起镢头,迎了迎,身子没有动。他明白这一枪是虚的,
探路,因为多吉喜一的重心没有移动。
见父亲脚步木讷,多吉喜一双臂合力,向外送枪,一个弓步,刺了过去。父亲
见来得凶恶,身子一闪,躲过了这一枪。
双方你来我往,十来个来回。父亲的老镢头,明显地逊于多吉喜一锋利的刺
刀,因此,招架的工夫多,躲避的工夫多,偶尔,也用镢头抡下来,杀杀多吉喜一
的锐气,也避免使自己过于被动。
多吉喜一想速战速决。结果,屡屡出枪,都没有奏效。多吉喜一有些急了,眼
睛里喷着火,嘴里“八格牙鲁”地骂着,频频刺来,脚底下也有点重心不稳。
圈子上围观的人们,最初见父亲被动的样子,手里为他捏一把汗,料定他不是
这凶恶的日本鬼子的对手。母亲急得直要哭。但是,等到十几个回合以后,见那日
本鬼子,早已是气喘咻咻,脚步零乱,而父亲,依旧沉稳平静,该挡则挡,该躲则
躲,才明白了,那天黄河岸边,这大顺店果然有眼力,这张谋儿,的确有两下子
的。
那日本鬼子频频出枪,步步进逼,直把父亲逼到老槐树跟前。瞅着父亲已经没
有退路,那日本鬼子突然大叫一声,拼了全力,一个饿虎扑食,向父亲的腔子上,
戮来。
这一枪要是戳中了,非把父亲戳个透心凉不可。母亲怕得捂上了眼睛,在场的
所有的人,都“哎呀”了一声,就连一向摆谱的大顺店,也腾地一声,从高屋上站
起来。
好父亲!只见他身子往下一缩,圪蹴在地上了。圪蹴的同时,两手举起镢把,
向上一挡,只见,“噌”的一声,日本鬼子的刺刀,结结实实地扎进了大槐树里。
一尺长的刺刀,扎进去了半尺。日本鬼子一见,稳住身子,想把刺刀拔出来。
父亲哪能容他拔出。
父亲一个虎跳,离了老槐,转到多吉喜一的侧面,然后,抢圆老镢头,朝多吉
喜一的脑门上,狠命砸来。
多吉喜一一闪,父亲这一镢砸在了多吉喜一的肩膀上,砸碎了多吉喜一的锁
骨。
多吉喜一被打倒在地,他抱着锁骨,疼得满地打滚。
当父亲再次扬起镢头,向日本鬼子多吉喜一砸去时,大顺店伸出手挡住了他。
大顺店说这是她的仇人,她要亲自处置他。
31
这天的夜格外静,我总是睡不实,似乎天快亮时,我迷迷糊糊睡实了。睡梦中
我见到多吉喜一被火绳子死死地捆在老槐树上。灯笼火把,照亮了这一片夜空。大
顺店从她的头上,拔下金簪子,掰开多吉喜一的眼皮,用簪子戳瞎了他的双眼。戳
完以后,她将簪子扔了,她嫌这簪子被染脏了。
“各回各家吧!没有大家的事了!这个畜生,交给野物去收拾他吧!”大顺店
说。这一夜,狼虫虎豹的吼声未断。家家都把门用镢把顶了,隔着窗户,往外看。
狼的眼睛,豺狗子的眼睛,豹子的眼睛,像一对一对绿荧的灯泡,在这个村落的空
地上乱蹿……
第二天早上,直到半干早,太阳快要当头了,我才醒来。
32
这一段时间,黄河岸边的痞巷部落,异样平静。人们都默默地干活,很少说
话。那平静,就像河流在一次泛滥之后,突然一下子疲惫得好像不能流动了一样。
山下上来了个土改工作队员。工作队住在山下,这个穿着褪色军装的人包着这
个村,他隔几天上来一次,队部设在山下。
大顺店自从那一夜以后,很少再抛头露面了,晚上例行的那个团聚会,也不再
召开。大顺店平日,也不再和别的男人来往,只是偶尔,和青年伤兵拉几句话。
村上成立了贫农协会,父亲被选为贫协主席,每天,他的左边腰带上,挂一个
贫协的章子,右边腰带上,挂颗手榴弹,忙前忙后。
大顺店只有一样习惯,还像往常一样,到胭脂河里洗澡。我也继续放牛,并且
在晌午端的时候,去到那个潭边,为她搓背。
一次搓背的时候,大顺店要我谈起了母亲。她详细地打问着一个普通女人的事
情。怎么做饭,怎么洗衣服,怎么枕着父亲的臂弯睡觉,怎么骑着毛驴回娘家,怎
么在我们不听话时,掴我们一巴掌,怎么为了一点小小的事情,和父亲斗气,等等
等等。
在听着我拉话的时候,她的脸上那么美丽,那么善良。这些普通而又普通的事
情,我不知道,为什么竟能那样感染她。
她说:“你叫我一声好吗?”
我说:“我不是一直叫着你,叫你‘茴香’吗?”
她说:“不是这个,亮子。世界上对女人都有啥叫法,我想你叫我这个!”
“叫法多着哩!”我说,“叫奶奶,叫外婆,叫姑姑,叫婶婶,叫姨姨,叫姐
姐,叫妹妹,多得很,把人嘴都叫干了!”
大顺店说:“亮子,你愿意将这些称呼,把我叫一遍吗?只叫一遍。你会答应
的,你说是吗?”
我点点头。我无法拒绝这个女人的要求,因为那一刻,她是那么善良而美丽。
“奶奶!”我叫了起来!
“哎!”大顺店答。
“外婆!”
“哎!”
“姑姑!”
“哎!”
“婶婶!”
“哎!”
“姨姨!”
“哎!”
“姐姐!”
“哎!”
“妹妹!”
“哎!”
大顺店的“哎”字,拉得长长的,带着拖腔。开始几句,她还有些害臊,但是
后来,她适应了,女人的天性中的某种东西抬头了,她应得那么自然,好像那真的
是她似的。
“你耍滑头,还有一样,你没叫我?”大顺店说。
“哪一样?”
“娘!”
“我不敢叫你,我怕我娘知道,打我!”
“只叫一声!只叫一声!一会儿回去,我给你吃大烟籽。”
我背过脸去,努了几努,终于蹩住气,大声地叫了声:“娘”对面山上的
蜜娃娃,一齐应合。
当我转过身来时,我惊呆了。我看见大顺店躺在水里,浑身打颤,脸色也是异
样的苍白。我还看见,她躺着的那个地方的水,泛起一阵阵胭脂色。最初,我以为
是太阳耀的,后来看看,又不像,因为那颜色正在逐渐加红,并且有细细的血丝。
我有些害怕。我说:“大顺店,你快看,看你的下身!”
听到我的话,大顺店从臆想中醒来。她看了看,又用手伸进水里,摸了摸,突
然,她大声笑起来,脸上像绽开的一朵花。
“我来红了!我来红了!我成了女人了!”她大声地喊着,并且站起来,用手
打得水花四溅。
突然,她像意识到什么似的,停止了拍水。她用手捂住那个地方,然后说:
“小放牛,你坏!你在偷看我!你背转身子去,我要穿衣服了!”
回来的路上,大顺店一声不吭,脸上羞羞涩涩的,像个乡间的小姑娘。临分手
时,她说:“亮子,你是一个好心肠的孩子,你将来会有大出息的。”
33
土改中,部落原来公有的土地,分到了各家各户。私有制一出现,就等于这个
母系氏族社会解体了。为分得自流渠旁那块可以浇水的土地,大家好是争执了一
阵,后来,又为分牛的事,大家争执了一番。痞巷上空原先的那种相对安谧的气
息,没有了。
接着,又有一个农民,在路途上收留了一个大得可以做他的娘的女人,做了他
的妻子,村上有了第三个女人。接着,又有两个小伙子,从山下娶来了姑娘。
在分配的时候,正当大家争执得不可开交,大顺店出现了。大顺店抱来了自己
的枕头匣子。她的枕头匣子,装满了金银手饰,各种珍宝。这些东西,大部分是她
当“慰安妇”时,日本兵送她的,小部分,是在痞巷的日子里,大家献给她的。读
者大约还记得,青年伤兵的那块银元。
大顺店把枕头匣的盖揭起,又将枕头匣翻转过来,于是所有的珠宝,都倒在了
桌子上。
大顺店对那位工作队员,同时是对我父亲说:“将这些东西,平均地分给大家
吧!”
第二天,大顺店离开了痞巷。她的家乡已经解放,她要回到家乡去。她还要我
父亲,用痞巷村贫农协会的名义,为她开个路条。路条说:山西省汾水县大王庄村
民王茴香,没有做过妓女,她是一个良民,她的成份是贫农。父亲当然是照办了。
全村的人,都站在老槐树下,为大顺店送行。伤兵哇哇地哭着,大顺店说,忘
记她吧,忘记这个人吧!你们有心的话,唯一能为她做的事情,就是以后如果遇见
她的话,装作不认识。
大顺店骑着毛驴,穿一身红衣服,渐渐远去。终于,一堵老崖拦住了大家的视
线。
34
整整四十七年以后,我已经是一家电影厂的导演了。当我站在城市的阳台上,
注视着远处苍茫的群山和血红的落日时,那一团童年的红色,突然在我眼前闪现。
我记起了大顺店的故事,并且想将它搬上银幕。我邀请了许多著名的电影演员与我
同行,包括我在开头向你们介绍的那两位。我要他们到我的痞巷去,到那里去寻找
感觉。这里面的某一位会穿上那件大红袄。
黄河上那个痞巷渡还在,只是,木船已经换成了机动船。河面也窄了许多,船
两声嘟嘟,就到左岸了。
山还是那么高,那条小路还在,只是比起当年,稍稍地宽了一些。
我们来到了痞巷村,仍然是那棵古槐,那盘碾子,那座文昌庙,那些错落不齐
的窑洞。当然有一些变化,一个变化是,有一半人家的土窑洞,接上了石口,另一
个变化是,那座文昌庙,现在成了痞巷小学。
痞巷大部分住户,我都不认识了。他们是在我之后来的。附带说一句,大顺店
离开后不久,我家也就离开了,我们又跨过黄河,回到了陕北的张家畔,那我们家
族祖祖辈辈居住的地方。我的父母,在劳累一生后在不久前过世。
痞巷街上,有一个人,歪歪斜斜地走着,赶着一群牛。我终于找到我认识的人
了。我快步跑过去,抱住他,叫他“锁牛哥”。“我是亮子!”我说。我们两人,
抱在一起,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