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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步相随。逢上年节的时候,站丁要备下厚礼去请安,而站丁们的婚姻嫁娶,那些
出阁的闺女和进门的新妇,却必须去屯官奉侍三天才行。一代又一代,这种卑贱的
,为人所不耻的地位,因其祖先的罪籍和其职业的军事性与奴役性而世世传袭了下
来,这些站丁们永无出头之日,也就不再还乡了。
这些驿站都是编了号的,自南而北,那个墨尔根便是一站,然后是二站,三站……
一直排到了黑龙江边。过了黑龙江还有几站,深深地排进了起伏连绵、莽莽苍苍的
原始大森林。不过小站到底是几站,现在已无籍可考。那是因为同治年跑老毛子的
时候,有许多驿站移了位置,有些编号便丢在了荒无人迹的大山沟里。何况小站人
又是这样地讳言那个不祥的老道和他所留下的那个可怕的预言,所以他们便乘机抛
弃了自己的历史,这才叫了个小站。然而那不祥的命运却依然紧紧地追随着他们,
以至关于这个屯子里的漂亮女人的故事,一直还留在人们的谈话和记忆中,久盛不
衰。
其实小站的人都能说出来,他们最早始祖的籍贯是在直隶和山东,那是吴三桂召兵
的主要地方。而他们母系的血统则大多来自辽东、安徽和云南,那是吴三桂驻军的
主要地方。如此大范围的混血,也许是小站出美人的真正原因,只不过他们自己从
来也没有想到把他们的伤心故事与他们那遍及了大半个中国的血统联系起来罢了。
这里是荒僻的的古道,是边远的密林,常年在这里往来流动的,都是一些五花八门
的孤独的远行人。这里面有皮商和金客,有官佐和兵丁,有巡疆的朝使和戍边的将
校,也有迁谪的官员和流放的罪囚。俄国人、日本人和朝鲜人的身影都在这里出现
过,那些占山穿林的土匪更是出没无形的常客。在这样的背景上,那些故事是怎样
曲转回折的便也可想而知了。这些故事,会让那些脆弱的人听得叹息和掉泪,让那
些深沉的人夜晚睡在炕上辗转反侧不能成眠。可是讲它的人,却盘膝坐在拥挤的人
丛里,含着烟杆,呷着烧酒,把披着羊皮老髦的身影笼罩在一盏烟雾缭绕的油灯中
,讲得是那么的平静,那么的淡漠,既没有泪水也没有叹息,更没有我们在边远的
异乡异土常常能听到的那些令人回肠九转的诗咏和长歌……
而现在,当这里的大片森林即将被开发,当外面崭新生活的浪潮即将要永远地冲刷
掉这里一切陈旧的过去的时候,这条牵动了小站多少人命运的造化之线,又落在秀
秀的头上了。
五
秀秀的美是全屯都公认的。然而最讳言这一点的,却是她的爹娘。
“邪鬼!”当有人第一次在她爹面前夸赞她的时候,老头儿使劲儿白了白眼珠儿,
一口唾在了地上。“她漂亮?屁哩!丑八怪哩么!”
“可是!”秀秀娘也慢搭搭拐过来,一边将锥尖儿在头皮上磨磨,使劲儿在鞋底子
上扎一锥子,然后挑出麻线的头儿来,缠在手指上,吱地一声拉出好长,一边说,
“比那淑贞,她可是差了天地!”
秀秀爹却立刻骂了起来:“扯他娘的臊!要象了那个娘们儿,祖宗八代都不得安生
!”
秀秀娘缩了头,噤口无声。说话的人笑笑,背着手走开了。
他们说的淑贞,年纪比秀秀娘还要大一些,是个曾经给小站带来过许多搅扰的女人
。她是一个五丁之家的独女,十六岁的时候,给小铁路上的一个科长看中带走了。
不久便有四个兄弟上了铁路,一个弟弟进了警署。站丁里竟有人如此发达,成了这
一带的奇闻。于是人们哄传说,她又跟上了日本人。这一消息无可证实,可是当第
一只国军开进屯子的时候,却把她老实八交的爹枪毙了。她的五个兄弟便也全都风
流云散。这件事,使小站人大大地受了一次惊吓。可是一年以后,据说已经落魄得
下了窑子的她却又和一个少校营长回来了。他们在众目睽暌下给老爷子发了丧,在
屯子里只住了一夜,便放火烧了旧房子,匆匆回了锦州。从此便再也没有回来过。
曾经有人隐隐约约传回话来说,似乎在锦州城破的时候,她跟着溃军上了葫芦岛,
说不定后来又跑到台湾去了。从此这女人便在小站上留下了骂名。在小站人的眼里
,她的行踪去止不但是丢人,而且是造孽,她断送了自己的亲爹和兄弟不说,也断
送了自己的羞耻和小站的清名。而这一切,又无一不是由于她那该死的容貌。所以
当有人由秀秀而及于漂亮,又由漂亮而及于淑贞的时候,便难怪秀秀爹竟会是这样
的愤愤。
这里其实还有着更深一层的原因。从辈分上讲,那淑贞与秀秀爹是平辈,而且上溯
四代,又是同宗同姓的本家。因此这淑贞与秀秀,不能不说还有一层承继的沾联。
而最令人疑畏的,却是这淑贞比秀秀整整大三十岁。这就不能不使秀秀的爹心惊胆
战。所有这些,原先从来也没有让他注意过,可是当秀秀那张脸就象一朵花一样日
渐开放起来的时候,那隐隐暗伏的命运的威胁,便不能不使他心悸气短了。因此老
头儿那恶狠狠的咒骂,又安知不是一个恐惧的哀鸣呢?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扛着标杆,水准仪和测绘板的森林踏勘队,住到屯子里来了。
那正是新中国一个信心百倍的年代。
六
勘探队是来量山丈路算林子的。他们一共十几个人,只有一个女的。这个女队员分
在秀秀家吃派饭,一进门便把她看见了。她瞪着眼,一下把铺盖卷扔在地上,拉住
秀秀的手左看又看了半天,说:“咦,这不是那个跳荷花舞的吗?”
帮忙的队员挤进门走过来,都笑着说:“象!象!”
秀秀被他们看得莫明其妙。她看着这些陌生的公家人,心想:“什么是荷花舞?什
么是荷花?”她从来也没有见过。不过她挺喜欢他们,尤其喜欢那个女的,所以不
一会儿便熟了。
吃饭的时候,女队员告诉她说,那个荷花舞是一张画儿,秀秀特别象画上那个跳舞
的姑娘。一家三口惊奇得什么似的。于是女队员又答应下来说,哪天回林场,一定
把那张画给秀秀带来。秀秀高兴得一下子在炕上站了起来,把女队员吓了一跳,她
又赶紧一蹲,惹得大家全笑起来了。
从此,秀秀和那女队员便做了伴儿。女队员每天白天扛上标杆去丈量山林,晚上就
和她偎在一起就着马灯学认字儿。秀秀认得挺快,一个冬天过去,把完小课本的第
一册便都认完了。
果然,开春的时候女队员回了趟林场,回来的时候带来的那张画。那是一张带彩的
画,上面一个红裙绿袄的姑娘,举着袖,拧着脸,真人一般,粉堆似的,极是好看
。尤其是那一脸笑模样,忒象秀秀。
爹拿在手里,看了又看,说:“有点儿象。”
娘接过来,比着秀秀瞄了瞄,说:“人家胖。”
女队员凑过来,说:“您们看那神态,不就是秀秀扮得么?”
秀秀却伸过手指尖,戳着那几个盛开的大莲花,大惊小怪地叫道:“娘耶!这就是
荷花呀?”
炕上顿时翻倒了一片笑声。
从此这张画便端端正正地贴在了灶间的墙上,盖住了那个呲牙咧嘴的灶神。
但是那女队员不久却走了,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走的那天,秀秀的爹赶着大车,
秀秀和女队员跟在后面,一直走到蜈蚣河拐弯的地方,秀秀叮咛说:“回啊!”女
队员点了点头。秀秀又嘱咐说:“给信啊!”女队员也点了点头。秀秀这才停下,
看着大车没进森林的桦树林。
可是女队员却再也没有回来,也没有捎信给她。她把秀秀完完全全忘了,只留下那
张画着象秀秀的画贴在秀秀家的墙上。一直到过了好久好久以后,秀秀才听别的队
员说,那个女队员失恋了。啥叫失恋?她不懂。但她想那一定是一件非常不痛快的
事情,不痛快得足以使姐姐忘记了秀秀。
七
女队员走了,对里又来了一个男队员。他是替换那个女队员的,便继续住在了秀秀
家。
来的那天,他左手里提了个网兜,右手提个柳条箱,头上顶着个很大的草帽。秀秀
爹扛着他的铺盖卷儿跟在后面。
进门的时候,秀秀堵在门口,看了他半天,问:“你咋戴这么大个帽儿?”
那个队员打量着她,笑着问:“你们这儿没有?”
“没,这是啥帽儿?”
“草帽儿呀。”
“草也能做帽儿?”
“是呀。”那个队员的神情变得有些古怪,挺了挺脖子。于是秀秀一下子被逗乐了
。
那队员有些莫名其妙,立在门口瞪着她。她爹却在外面一跺脚:“死丫头,有规矩
没有?还不让同志进屋?”
娘也从里屋走出来,在她背上拍了一鞋底子:“笑啥?还不快接着?”
秀秀这才忍住笑,一把抢过了那个队员手里的网兜儿。她转身把网兜递给娘,又回
过身来抢那箱子。可是那箱子太沉了,她一下没提住,哎哟一声重重地礅在了地上
。只听哗啦一阵响,一大堆大书小本的全撒在了地上。
秀秀吓住了。她爹挤在门口,将铺盖卷顶在门框上,伸手给了她头上一掌:“要死
呢!你赔得起么?”
秀秀脸一红,不吱声了。
“还不快捡着?”娘在背后悄声捅了她一把。
“不碍事,都是书,不怕摔!”那队员很通达地一笑,和秀秀蹲下身,几下便把书
全都捡进了箱子。
收拾屋子的时候,队员问秀秀:“刚才你笑啥呢?”
秀秀向灶间看了一下,悄悄指指他的脑袋:“俺看见你帽子上吊着个线线。”
八
点上灯,新来的队员与秀秀一家吃第一顿饭。相让了一番,秀秀爹坐在了最里面,
秀秀娘和队员坐在了左右,秀秀扭身坐在了炕沿上。那饭很简单:粥、馍,还有一
海碗咸菜。
“吃。”秀秀爹招呼了一声,然后很客气地问,“同志,啥方人氏哪?”
“关里。”
“啥官哪?”
“没官。是个测绘员。”
“好官。”秀秀爹说,“满州国的时候,这儿也来过一个测绘官,一个人坐两辆爬
犁,那官好大。”
娘嗔了爹一眼:“人家是公家同志,说啥满州国?”
“也是。”秀秀爹表示了同意。“打哪来哩?”他又问。
“哈尔滨。”
“好地方,那地方大。”
“是。”队员嚼着馍,表示了赞同。
秀秀合不拢嘴了。
“高寿?”
“啥高呢,今年二十一。”
“尊姓大名呢?”
“不敢不敢,我姓申,叫申涛。”
“唔,好名儿。”秀秀爹又点了点头。
噗哧一声,秀秀笑得吃不下饭去了。
“疯!人前人后的,没个样儿?转眼十七了!”娘终于在她肩上打了一巴掌。
“十六!”秀秀冲娘一挤鼻子,端起碗溜下炕,到灶间乐去了。
“别见怪,丫头大了,管也管不得了。”秀秀娘陪着笑。
“没关系。”那个申涛说,“女孩子聪明,总是个好事情。”
秀秀家只有四间木房。进门是灶间,灶间右边是马厩,左边灶前有一个门,灶后一
个门,里面用一堵火墙隔着两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