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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第二十一辑)-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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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呼喊为肖报仇的口号,便在被子里如呕吐一般地痛哭起来。

    肖没有死。钟的第一枪打在他的大腿上,另一枪击穿了左肺叶,离心脏三四公
分。一倒在地,他立刻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那时他还清醒着。街坊邻居闻声出来,
见是肖,赶忙叫来了他的父母。他对父母说,不要离开他,有人要杀他。他没有说
是谁要杀他。以后便昏迷了过去。一直昏迷了一个多星期。他的父母将他送进医院,
医生立刻为他动了手术。肖的父亲从工厂里叫了几十名同事,日夜守护者肖的病房,
不让任何人接近肖。

    一号和革司司令部当天夜里就知道了肖没有死。一号派人到医院探听了消息,
得知肖正在抢救之中,人还昏迷着。他一方面将已经准备好的标语口号刷出去,一
方面向有关方面请示,提前执行“12.26行动”,同时严密监视医院,伺机执行第
二次处决。无奈那一帮工人们看守太严,没有机会下手。

    她是第三天才知道肖没有死的。那天从早上起,她就一直高烧、痉挛、说胡话,
也送进了医院。钟来看她时,告诉了她肖没死。她本木地盯着钟,觉得自己还是在
高烧的梦幻中。钟以为她没有听见,又说了一次肖没有死。她一下觉得自己清醒多
了。同时,她也看见了钟很古怪很怕人的笑容。钟后来说行动提前了,就在今天夜
里。因为她病了,就不要她参加了,他们会照顾好她父亲的。她和钟握手道别。她
久久地望着钟,似乎觉得钟也要离开她了。她和钟握着的手在’互相告诉,他们都
为肖的没死感到释然。她呜呜地哭了起来。钟在她哭的时候离开了病房。

    “12.26行动”经过紧张调整,提前了两天执行。一切顺利。名单上总共四十
三人,除两人病重住院,两人未被抢出,其余全部“押”往一个秘密地点,但是,
他们很快就看见了这次行动——这次付出了那么大代价的行动——几乎是毫无意义
的。他们太低估了这次运动的时间与规模,以为躲上三五个月一切便会过去,以为
偌大个中国总还有几处刀枪不人的世外桃源。他们也太低估了这场运动对人的震他
与威慑。到了那个秘密保护地后不久,一些被保护者自己提出来要回到群众运动中
去,接受群众的批判,触及灵魂,检查错误,改造思想,重新回到毛主席革命路线
上来。有些甚至指责那些保护者实际上是将他们进一步推向人民的反面,与毛主席
党中央对抗。不久,中央来了文件,要求部队支持地方左派,参加无产阶级文化大
革命。紧接着,那些原本以为身在世外桃源中,能如水浒中柴进那般收容各路落难
好汉的侠义之士,自己也被打倒或撤换了。

    肖在医院里躺了二十多天,终于活了过来。但那条腿痛了。他的腿骨被打碎了
一截,从此变短了,也变硬了。没等完全康复,他便躲得不知去向。很久以后才知
道,他去了西南一个很偏僻的林场,直到调查这个案子,才被有关机构多方查找捕
了回来。令人不解的是,肖自从被枪击后,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12.26行动”及
自己被害的实情。直到后来在学习班里自来覆去地诱导威逼才彻底交待清楚。有一
段时间,他成了英雄,有一段时间,他又成了狗屎。后来成了既不是英雄又不是狗
屎的受害者,也就是后来人们常说的“牺牲品”。

    钟是在那一位部队领导人被撤出来后被捕的。钟自始至终只说这次处决是他独
自一人的事,甚至还编出了他和肖是情敌这样的故事。当时,一号也已被捕,也供
出了自己的决策者,但因钟的坚持,加上一号家里上上下下活动,他只关了一年多
便放了,没有给他什么政治的或刑事的处理决定。钟是在市里成立革命委员会的那
一年正式被判刑的。先判了死刑,后来改判十八年。

    她则在对这个案子长达一年多的调查审理中,前前后后进入过许多地方——看
守所,监狱,各种隔离式学习班……然后,身心憔悴地到了乡下。由两个专案组的
人把她押下去的。

    从此,她和肖、钟——这革命又浪漫的三套马车再没有见过面。在很长的一段
时间里,她常常在梦中见到他们,恶梦或者美梦。后来便渐渐淡忘了。没想到,近
三十年后这个雪天的早上,她又将这一切清清楚楚地记了起来,比昨天、前天刚经
历的事还记得清楚。她想,这些往事,怕是已刻在骨子里了,年岁愈大,那刻痕愈
清晰。

    她如醉酒一般,被一种浓浓的乡愁浸润着。她决定回国一趟。来日本后,从第
四年起,她每一两年也回去一趟。那主要是看看父母弟妹,给父亲带一些日本的药,
给弟妹们带一些他们期盼的各种物件。当然,还带一些钱,补贴休息后生活日益窘
迫的父母。父母则把这些钱分一些给弟妹们。有一次;她在日本读到大陆上一些乡
下女孩到特区卖淫,将所赚的钱寄回家中补贴家用,她觉得自己也挺像她们的。

    她回去后总是待在家里,哪儿也不去,也不见什么老友熟人,像一个见不得人
的潜逃者。

    八十年代末,她嫁给了小岛。小岛人不错,起码比她那两个前夫强。也比她在
大陆上见到的许多男人强。这世界的事颠颠倒倒的,当她和许多女孩在大陆上头戴
军帽腰扎武装带挥拳顿足叱咤风云的岁月,日本女性正是最温驯可人的时候,就像
在电影中看到的那样,低眉顺眼跪在门口迎候丈夫,然后轻柔说一句:“您回来了。”
当她和她这一代铁姑娘们被折腾得灰头灰脑心力交瘁,一个个都忙着寻一个安全的
小窝躲起来的时候,日本女性又史无前例地疯张起来。所以小岛对她说,中国女人
温柔、专一。小岛的前妻因为有多次婚外恋情,终于与小岛分手。

    就在这个雪天的早上,在那很温馨的中式床上,她决定了春节回去。日本有许
多节日,却唯独没有春节。因此,来日本的十年中,她很少能在春节的时候回家。
给别人打工的时候,没有假。自己有了公司后,又没有了空。她不明白,这个和中
国同文同种的民族,为什么没有把中国最美妙的这个节日学了去.

    一个多月以后,她回到了家乡。

    小岛说想和她一起回来,她拒绝了。她倒是想带儿子回来,儿子又不愿意。他
说寒假期间已和同学约好去北海道滑雪。和小岛结婚的第二年,她将儿子接来日本。
在日本的几年,最折磨人的是思子之苦,为了他,她不知偷偷哭过多少回。富裕与
文明对孩子有一种天然的诱惑力。几年间,儿子已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日本男孩,
对大海彼岸的事情已全然没有兴趣,甚至连中国话也不愿讲了。这常常刺痛她的心。
有一次他的同学来聚会,她对他说个什么事,他压低嗓子说,妈妈你不是会说日语
吗?儿子和小岛说话的时候比和她说话的时候多。小岛没有孩子,所以很喜欢他,
把他当自己的儿子一样。近两年来,儿子已不太会说汉语了。那次她正在看一部中
国控诉日本侵华罪行的纪录片,一个衣衫破旧的老农民撩起衣眼,让记者看他背上
一块深赭色的伤疤。儿子从旁边过的时候用日语嘀咕了一声。她听见了,儿子在说
“真是恶心人”.她的脸一下子红了.她很想骂他几句什么,气都冲到嗓子跟了,
才发现不知该骂他什么好。

    父亲已是第三次脑血栓了,一边身子已完全不听使唤,脸口也有些歪斜,说话
嘟嘟哝哝,吃饭滴滴嗒嗒,大使小便都管不住。每次回来她都会伤感地想,这怕是
和父亲最后一次相聚了。她一直没有对父亲说她加入日本簿的事。

    父亲一再生气地追问她为什么不带儿子回来。她搪塞说儿子学校有事。她许诺
暑假一定带儿子回来看他.她想,还是让父亲保留一个记忆中依偎在他膝间,听他
纵横捭阖的外孙吧。

    几天后,她和弟弟妹妹一起去看了她们家原来的住所,三十年前的那一幢苏式
宿舍楼已很破旧了。原来她们一家住的那一层楼,已住了三两家,每一个角落里都
塞满了杂物,走廊里放着扫帚和簸箕的地方,她记起来,是父亲当年放黑牌高帽的。
那时走出没别的东西,这两个物件便特别触目.他们没有再进到里屋去,已经有一
个妇人用警惕的眼光盯他们了。她和弟妹们出来,在门日照了一张像.

    她又去了一次母校.那所中学已经全变了样。几幢两层的教室变成了一幢很气
派的五层教学楼,只有操场后面的山坡上的一排平房教师宿舍还是当年的。再往上
又新建了几栋那种方盒式的宿舍楼。食堂是原来的,当年还兼作礼堂用,曾有许多
次批斗会在那儿召开.先是她和她的战友们斗别人,后来是别人斗他们。操场上空
空荡荡,积满了被踩得很出的残雪。她曾在那儿跑过,以过,做广播体操.那时她
扎着两束丰满的短辫。操场旁边的那一洞砖砌的墙报栏还在,贴着一些被雨雪浸湿
的庆祝元旦的地报稿。三十年前的那个初夏,她和肖、钟经过一个激越的不眠之夜
写出的那篇战斗宣言,就是贴在这个地方.

    操场旁边的两道上,偶尔走过一两个教师模样的人,都已不认识了。

    那天下午,她决定到肖家去.那天是正月初一,她特意选定这个对中国人来说
是最隆重的日子去肖家.她知道,这是她这次回来的最重要的原因,也是冥冥之中
纠缠了她许多年的一笔孽债。她寻了许久,寻到了肖家的那条小巷.那条小巷已被
拆掉了大半截,拆掉的地方正在盖一片楼房,四处都是断壁残垣泥水砖石。肖家那
所大院居然还在,居然还是三十年前的那个模样。她匆匆从门口走过去,远远地站
着,百感交集。她不知道肖是不是每天还从这个黑乎乎的院门里进出,肖的父母不
知还在不在,如果还在,也是七八十岁的老人了。印象中,他们那时都已很老相了。
站了许久,她终于鼓起勇气朝那个门走去。从那个黄昏之后,她再没有来过这里,
也没再见过肖。她不清楚肖对这件事究竟知道多少,对她在这件事中扮演的角色究
竟知道多少。当年,她几次想去找肖,对肖陈述一切,但一直没有机会,也没有勇
气。

    她走进那座大院。一切都还是当年的样子,只是更暗了一些,更胜了一些。走
道上,有些煤炉换成了液化气炉。她问一个在房门口择莱的老太太肖家还在不在这
里住。老太太说消已经不住这里了,现在是肖的弟弟住这儿,一早他们两口子带着
孩子走亲戚去了。肖现在在一所小学,当了副校长了,去年刚分的房,把他母亲也
接了去。肖的父亲已去世多年。她问是哪个小学,老太太叫来屋里一个中年女人,
那中年女人告诉说是哪个小学。问完后她还是走到第三进天井肖家的楼下。她抬头
望了望,觉得最后一次爬上肖家好像就是昨天的事。

    第二天,她找到了肖的那所小学,又在小学附近的一条小巷找到了肖的新居。

    肖来开的门。他几乎是一个老人了,头发花白了,干瘦,在家里还穿着一件厚
厚的棉袄。他没认出她。她说了她是谁。肖想了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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