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烦恼事。
但是,他们的孩子海亮,却给了这个小家庭的暗淡生活增添了不少乐
趣。
一定是柳霞和母亲在孩子面前天天念叨方涛的缘故,孩子见了方涛一
点也不陌生,第二天就“爹爹、爹爹”叫不离嘴,扬开双臂让方涛抱。
方涛很少抱他。在干校看点喜爱的书有种种不便,一回到家,他总是
抓紧时间看书。
孩子很懂事,见到方涛看书,就不大去纠缠。他已经一周岁多了,大
该是缺钙的缘故,还在学走。他总喜欢独自扶着墙壁、凳子,在小屋里晃
晃悠悠兜圈子。
柳霞收工回来,看到方涛看书,也很少来打扰。只有在自己实在分不
开身时,才看着学走半天的孩子对方涛说:
“别老埋在书本里呵,过来抱抱伊吧!”
海亮一听,马上迈着两条小腿扶壁向方涛走去,伸出一双白白嫩嫩的
小手扑向方涛:
“爹爹抱伊哟!爹爹抱伊哟!”
孩子大概听到妈妈每次说“抱伊”时抱的都是他,以为自己的名字也
叫“伊”。
多么天真可爱的孩子!
再好的书都失去了吸引力。方涛紧紧抱起他,在屋里来来回回走着,
让他叫“爹爹”。
“爹爹!”方涛永远也忘不了孩子那清脆甜蜜的声音。
“叫响一点,亮亮。”
“爹爹!”海亮果真放开了嗓门。
“再响一点!亮亮!”
“爹爹…!”孩子喊得小脸蛋都涨红了。
方涛心里甜丝丝的,亲亲孩子,嘴巴贴着他的小耳朵问:
“爹爹好吗?”
“好。”孩子的声音是那么肯定。
“妈妈好吗?”
“好。”
“奶奶好吗?”
“好。”
“这间房子好吗?”
“好。”
在孩子眼里,一切都是好的,一切都是美的,和孩子在一起,还有什
么忧虑不能忘怀呢?
柳霞微笑着,眼角噙着泪花;母亲也微笑着,脸上的皱纹也似乎少了
好多。
“一家人团圆,穷日子也过得香甜。”母亲说。
方涛点点头,把海亮抱得更紧了些。
离家前一天,母亲忽然对方涛说:
“你在干校也是种地,留在家里种地不也一样吗?”
“那可不行。”方涛说,“在家多待几天都要挨批评。”
“涛儿,”母亲想了想,说,“干脆申请调到家乡来工作吧。你看这
个家,缺个男人怎么行?回来吧。一家人团聚在一起,苦日子也过得香甜
。”
方涛没有出声,但母亲的话却不时地在他的耳边萦绕。母亲的话是对
的,这个家庭继续分居已经很难了。
回到干校不久,他向校方打了一个请调家乡工作的报告。
第三章
几个月后,方涛接到了调令,但不是回家乡工作,而是回原单位。对
于他的请调报告,没有一个字的答复。
但方涛还是为重新达上工作岗位而感到高兴。他甚至想,领导既然决
定让他回北京工作,说不定以后也会让他把家属迁京呢。
单位里不少是老相识,只是在当时大搞“阶级斗争”的政治气氛下,
相互间戒备甚深。倒是在宿舍里,方涛很快找到了知已。
宿舍很挤,十几平方米的小屋里,已经住了三个人:郑叶、许大兴和
陈路。郑叶原是技术员,现在是研究室里的秘书。许大兴是食堂厨师。陈
路还是个小青年,去年才分配到这里。他们都很热情地欢迎方涛进去。只
是小屋里四个床位加上行李,简直没有了立足之地。
拥挤的远不只是宿舍。宿舍只是一面小小的镜子。回京后方涛的第一
个感觉,就是人多了。那怕到街上理个发,也要等上大半天。单位里人员
也增加了不少。看来,什么人员“下放”、机构“精简”,在那些权贵手
里,不过是排拆异己的手段。一批批老工作人员刚刚被下放,那些新老权
贵的老交情、新派友、家属、家属的亲戚、亲戚的家属。。。。。。就纷纷从其
它地方涌了进来。因此,当方涛这样的“下放”对象因工作需要等原因重
新被召回来时,人口就明显地多起来了。
许大兴和郑叶的妻子也都在外地。成了家的无家者聚到一块,不免要
扯扯这方面的问题。
方涛发现,无论是许师傅还是郑叶,都窝着一肚子火。
许师傅已经五十多岁,家在外省小镇。他搬到这间屋子还不到半年。
原先,他和另一个家属在外地的食堂厨师住一间屋。但半年前,那个师傅
将老伴的户口迁到了北京,那间屋子成了他家的团聚的场所,好心的许师
傅主动搬了出来。
有一次,方涛问他:
“许师傅,你这么大年岁了,你怎么不学学那师傅的样,设法将家小
的户口迁京呢?”
许师傅伸出两手十个指头,冷冷地反问道:
“你有这个吗?”
“怎么没有?”方涛伸出自己的手指。
许师傅哈哈笑起来:
“书生,我指的是钱!”
“钱?”
“对!这个数目的钱。”
“十元?”
“做梦!”
“一百?”
“天真!”
“一千?”
“嗯,这还差不多。当然,这还不算临时增加出来的费用。”
方涛惊呆了:一千元,这相当于许师傅两年多的工资哪!他一句话也
说不出来。
但许师傅却又哈哈笑起来,边笑边说:
“你呀,真是个十足的书生。你不是搞什么调查研究工作的吗?怎么
对世情一窍不通。你常去市场吗?知道老百姓是怎么买东西的?菜,挑最
便宜的;布,挑削价处理的;就是买一盒火柴,也要掂掂硬币的分量。可
是,买烟酒呢?什么好烟名酒一上柜台,马上就是几里长的队。大家拥着
、挤着、骂着,唯恐买不到。是老百姓忽然之间钱多了起来,要吸好的、
喝好的?当然不是。还不是为了送礼。如今小百姓想办点事,不送礼、不
动钱,等于是白日作梦。而好烟名酒又算得了什么?那只能办点小事。这
迁户口的事,一点子烟酒怎么行?我一个月四十来元工资,养家糊口都困
难,能拿了去送权贵吗?”
许师傅说着说着又激动起来,脸色涨得紫红,额上青筋暴突。方涛听
说他有高血压和心脏病,不宜冲动,急忙把话题引开。
但许师傅还是悻悻然不能平息,过了老半天,才淡淡一笑说:
“当然,也不都靠钱。各有各的神通,你看你们室里的那个新生力量
。。。。。。。”
许师傅指的是方涛室里那个新提拔的副室长莫灵。不久前,莫灵依靠
他的关系网,把老婆孩子从外地调了来。
郑叶原是一个自学成才的农村技术员。当年,他怀着很大的抱负,告
别妻儿来北京寻找施展才能的机会。但一连串的政治行动荒疏了他的业务
,打破了他的梦想,留着他的只是与家人两地分居的日子。他的妻子乡村
女教师,结婚十多年了,身体不大好。有一阵,北京因缺少教师从外地调
人。一些妻子在外地当教师而本人又有点门路的人,一个个把家小接来了
。有些门路大的,即使妻子是做其它工作的,也象孙悟空般说变就变,一
夜之间成了教师进了京。消息传到老实人郑叶耳朵里,他还将信将疑,四
处打听是否真有其事。等到他弄明情况,老老实实给研究所的领导写申请
、找路子时,接纳外来教员之风停刮了。
郑叶的希望迅速化为泡影。
郑叶提起这件事,就情绪低落。方涛也感到胸中郁闷,预感到家人迁
京的希望是何等地渺茫。柳霞还是不时地给他来信,但三言二语,不大提
家庭和她个人的困难。她原来那一手清秀好字,已变得越来越粗大。从一
个个歪歪钭钭的字体里,方涛感觉得到艰难的生活对她的折磨。
宿舍里,心情松快些的,唯有小陈。他还没有成家,女朋友在南方水
乡的一个生产队里当会计。俩人的关系看来很不错,每星期,他都要寄走
两封信,收到两封信。
这年春节,方涛本想让柳霞带孩子到北京来探亲。按规定,柳霞的车
票可以报销。但柳霞不同意。她说,她和孩子来了,母亲怎么办?她劝方
涛还是回家休假,同时看看年老的母亲。
探亲对于方涛,已经不是什么愉快事。一想起那数不清的无力克服的
烦恼事,他有时想,还不如待在外头,眼不见为净。小小的家庭里,唯一
能为他解忧、给他欢欣、象磁石一样吸引他的,也就是他的孩子海亮。
海亮已经三岁了。方涛同事的孩子也正是这个年纪。星期天到同事家
走走,总看到他们的孩子一个个穿戴得干干净净,伏在小桌上看书呵,画
画呵,垒积木呵,神情专注。客人一到,父母一句话,马上又“叔叔、阿
姨”叫着,端凳请客人坐,显得热情又礼貌。有时候,他们还争着给客人
表演节目,朗诵呀,唱歌呀,跳舞呀,样样都行。看着同事们的孩子可爱
的模样,他就想起了自己的儿子海亮,恨不得一步跨回家,抱抱他、亲亲
他,听听他亲亲热热叫一声声爹爹。他想,海亮也是那么聪明、伶俐,他
一定不会比这些孩子差。。。。。。。
但想不到这次回家,出现在方涛面前的海亮,完全是另一副模样。
他的脸上、手上,全是泥桨斑。头发灰蒙蒙的简直象从面粉缸里爬出
来的一样。一件蓝棉短大衣,上面沾满油腻。裤腿的两个膝盖处虽几经补
缀,还是露着两个新磨破的窟窿。原来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变得红红的
。
一年不见,可爱的小海亮已经变成了这么一副模样。
方涛的心凉了半截,问他:
“会写字吗?”
孩子摇摇头。
“认得字吧?”
孩子又摇摇头,带着迷茫的目光望着方涛,似乎对他的问题很感惊讶
。
“会唱歌吗?”
“会!”这回孩子高兴了,马上“哗啦哗啦”喊起来。
这哪里是唱歌,简直是瞎嚷嚷。方涛烦躁地制住他,挥挥手让他走。
但孩子却对爸爸异乎寻常地亲热,缠着他不愿离开。
“爹爹,打弹子来哇?”
海亮凑一方涛眼前,小手伸进棉短大衣口袋,摸出两粒已经砸出了不
少小棱角的红心玻璃球。
“不。”方涛冷冷回答。
海亮失望地把玻璃球放回衣袋,呆呆地想了一会,又从另一个衣袋里
掏出一个木头疙瘩:
“爹爹,看手枪。我会玩打仗呢,玩打仗来哇?”
“不来!”方涛没有好气地回答。
海亮又失望地把木头疙瘩塞进衣袋。他低头想了半天,两手吃力地撩
起棉衣,用右手托住,抽出左手伸进裤子口袋,好久好久,又摸出了一叠
沾满泥尘的纸折牌片。他将牌片在手里一张张来回捏着,偷偷观察着方涛
,过了好一会,才又鼓起勇气说:
“爹爹,地上刮牌片来哇?我会刮牌片。”
“不来!”方涛的回答里已经含有恼怒,“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学
,尽知道玩!”
海亮傻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