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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却沿着岭上的傍山路斜穿而下,走过了寨子,折回头来到了东门。所有这一切
都是在黑夜里动作的,而寨人对此一无所知。天亮了,长田河正处在一片晨起的响
动里,吱呀的开门关门声,鸡鸣狗吠声,人们响亮的说话以及担水劈柴声此起彼伏,
交相混杂又清晰可闻,寨人及寨子似乎在经历了一夜香甜的睡梦以后,又迎来了一
个美好的太平无事的早晨。最滑稽可笑的是几个在碉楼寨墙上守夜的寨人,由于缺
乏应有的警惕,加之雾又确实太大了,土匪到了墙脚下犹浑然不觉。其中守在寨西
墙头的是一,个名叫梁青的后生,他抱着一杆快枪,因为一夜困倦而懒洋洋地在墙
头上来回走着,想想该下哨了,便不慌不忙地扯下裤子,一边打着寒啦一边哈欠连
天地朝着墙外撒开了尿水。无意低头朝下一看,墙脚下却居然全是人影,他这一惊
非同小可,立马清醒了过来,尿也就跟着完了。随即梁青大叫一声土匪来了,同时
就听到一声穿雾而过的清脆的枪响。也就是这时,田子文的攻寨即长田河人的最后
一战开始了。
可想而知,接下来的已注定不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战斗。只是这场为时不长的战
斗中的某些细节,却稍稍出乎了我们的意料。首先是梁青并没有被打死,寨西土匪
也没有爬上墙来。子弹嗖的一声擦着梁青的耳边飞过,他吓得提着裤子转身就跑,
边跑边高声大叫,叫着跑着却觉得不对劲,才记起快枪还搁在墙头上,这可值一头
牛呢,这时看见寨人已纷纷涌过来了,胆子一麻便转身往回跑。这段时间不算长,
但寨西土匪若肯翻上墙头,那是轻而易举的事,因为上面空无一人,但土匪居然没
有这样做。由于对上次的惨败还记忆犹新,而除了一个毛头小子在那里高叫跑跳整
个寨西却静悄悄的,这或许就是诱兵之计了,或许长田河人正趴在墙后,一俟他们
上去大刀片就会砍瓜一样切砍下来。狡猾的土匪不免踌蹰。当然更重要的原因还在
于田子文不在这伙土匪之中。按他的布置,这伙土匪只是佯攻,造成一种攻打西门
的假象以吸引长田河人的注意力。因此在被梁青发现之后,他们甚至后撤了一点,
退回了雾里,然后就鼓噪着乒乒乓乓地放起枪来,寨西一时枪声大作。事后证明田
子文这一招是完全奏效了。以我太爷为首的寨人在慌乱之中根本来不及细想便直奔
枪声而来,又密集如蚂蚁一般上了寨墙,与土匪对打起来。雾大,或看不见匪徒,
看到的也虚幻如鬼影一样在雾里飘浮。寨人疑惧,不辨虚实,只当田子文及众土匪
又如上次一样全在这里,便抖擞了精神,吼叫声在寨墙上如雷而起,又点燃土炮,
轰轰地朝雾里放去。而此时的田子文伏在寨北的竹林里,嘿嘿冷笑,心知这回长田
河已成囊中之物,却一时依旧按兵不动,他要像猫玩老鼠一样戏耍一下长田河人,
玩够了,再将其嗖的一刀收拾。田子文想到做到了。寨西的土匪为着东门北门顺利
得手,装着煞有其事地发起了两次攻击,但每次进攻几排枪一放,便又退了下去,
其时有颗流弹从雾中飞来,正好打在有福之人梁青的胯裆里,他哎哟一声捂着蹲下
了,待解开他的裤子来看,子弹却只是在那玩意上擦去了一点皮。时值大雾开始变
薄,寨西进攻的土匪又刚刚退却,退却便不复再来。众人于是看着梁青大笑,有人
喊着土匪败了,更甚者就有人提议去喝早酒。可话音未落,寨东寨北却突然杀声枪
声骤起。这一突变非同小可,寨人一下子惊得呆了。我太爷此时才如梦方醒,知道
中计,冷汗顺着他的背心流了下来。
长田河到了毁亡的最后一刻。枪响之际,东北两路土匪已毫无抵抗地杀进寨来,
寨西土匪又趁势发起攻击,这次却是动真的。寨人三面受敌又突如其来,况且长田
河不过一弹丸之地,很显然的,一切已经完了。接下来塞中的情形是凄惨的,人们
惊慌奔逃兼之以鸡飞狗跳,老人妇女和孩子的哭喊哀号响成了一片。看着寨子像洪
水冲垮了大堤,我太爷心已慌乱,但慌乱中他还是指挥寨人进行了最后的抵抗。抵
抗是短暂悲壮的。我太爷临时将人马分成四拨,一拨掩护塞中老小经南门逃出寨去,
两拨分头抗击寨东寨西的土匪,他则亲率一拨人心急火燎地赶到杀喊声最凶的寨北。
当然,我太爷最后的努力并没有多大的效果,但就他个人的表现来说是勇敢无畏的。
当他领人冲至寨北,便与田子文亲率的土匪碰个正着,枪弹横飞中,不断有人中弹
倒地,我太爷只顾操着那把长柄朴刀往前扑杀,几个来回雪亮的刀锋上便已尽染鲜
血。众人见此也都跟着冲杀上来,土匪惊骇,一度被杀得倒退了下去。可惜好景不
长,随着其他两拨人马的溃退,匪众已蜂拥而入,听着各处喊杀声越来越近,寨北
土匪在田子文的驱使下重又逼杀了上来,我太爷明白寨子完了,再拼下去无济于事,
只会多赔几条人命,遂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对众人一挥手说,妈那个屁,都逃命
去吧。众人转身便跑,长田河也就彻底垮掉了。我太爷不想让寨人死绝,他自己也
没有为长田河捐躯的意思,但在逃跑的过程中他却犯了一个经过家门而不入的错误,
致使我的祖母因无人救护而殒命。及至逃出寨去,又到了南山上,他这才急急忙忙
地寻找他的儿媳和孙子来,可找遍了南山避难的人群,也不见我祖母和我父亲的影
子,问谁谁都摇头,他的脑袋就嗡一下子大了。那天接下来的情形是,我太爷傻呆
呆地站在一棵油茶树下,脚边丢着那把血迹斑斑的朴刀,两眼发愣地看着山下浓烟
滚滚大火冲天的寨子,神情恐惧而绝望。最后他忍不住孤独无助地哭了起来,我的
孙儿啊,他哭着两腿一软便瘫坐在南山上了。
第二年我太爷因病死去。确切地说是死于早春里的一个意外事件。这是一个阴
雨沉沉的早晨,我太爷挑着一担两百来斤的茶枯出门,大概是想用它换回一点米。
他出门不久路过一片菜地,发现有两只猪正在啃吃地里的油菜,便吆喝了两声,那
猪却摇着耳朵不为所动,像是没听见似的,依旧低头津津有味地吃着。我太爷不禁
有些恼了,便走进菜地去赶,进菜地时却没有歇下担子。事后想来那天是我太爷的
劫数到了。要知道几个月来他的心情一直很坏,一改平素乐观大度哈哈大笑的天性
而变得阴倡寡欢,人也似乎有点发低,大家同他说话也不敢像过去那么随便,因为
他时不时地就会莫名其妙地表现出不耐烦,甚至会大光其火,而现在菜地里的两只
讨嫌的猪却将他惹上了。我太爷走进菜地,那两只猪显然是看到了的,便一哄而散,
散了却并不走远,只在菜地里转圈,而且停停走走不住地吃着,只拿眼睛斜觑着我
太爷,贪婪的吃相中现出一副挑衅的架式。这两只猪要么是饿极了,因而争分夺秒
不顾一切,要么就是故意同我太爷作对。而我太爷恰巧想到了后者。他于是勃然大
怒,甩开两脚就在滑腻腻的菜地里追赶起来。猪跑到东,他赶到东,猪跑到西,他
赶到西,两猪一人满菜地奔跑的场景便显得十分滑稽。那猪也逗,一会儿两只合在
一起奔跑,一会儿又骤然分开,哼哼叽叽,但就是不肯跑出菜地。我太爷被牵住了
鼻子,他赶猪赶得忘了情,约摸有半袋烟功夫,他只在那里咒骂着怒气冲冲地追赶,
而一副两百斤重的担子尚挑在肩上,他却不可思议地竟然给忘记了。待猪终于被轰
出菜地,他已是两脚烂泥一身大汗,气喘吁吁之下,才记起应该先将担子放下来,
却突然觉得胸口憋闷嗓子发痒,一声咳嗽便喷出了一口鲜血。
两月后我太爷死在了他临时搭建的茅屋里。那会儿寨子已经完全毁坏了,墙垣
倾废,遍地瓦砾,到处是烟熏火燎的痕迹。但令人心寒的是幸存下来的寨人已不再
把寨子看成自己的家园,自从上年的冬天起已在陆续地迁出寨去;或远去他乡投靠
亲友,或搬进了附近别的寨子,更有一些无所投靠的寨人居然选择了寨外的某个山
湾或坡角临时造屋独户而居,总之是宁可外出流浪也不肯再住在寨子里了,以至到
了春天我太爷死时像我家那样的茅屋在长田河也稀稀拉拉所剩无几,而迁移的浪潮
还在继续。对于寨人的最后举动,事隔多年之后当我想起这一幕时,说实在话,开
始我无法理解。寨人并没有发疯,可他们的行为无疑是近乎疯狂的,甚至可以说是
荒唐透顶,房子被烧了可重建,山上有的是树木,比起远走他乡或搬到别处再修造
房子要容易得多,这是显而易见的。寨墙坏了也可以重砌,一年不成就两年,两年
不成就三年五年,这也是完全可能的,何况长田河是自己的故土,地势宽阔平坦利
于居住,周围又有祖祖辈辈开垦的田地,为何非要迁走呢,非要让一支血脉分崩离
析四散飘零呢。有许多个夜晚,我苦苦地默想这个问题,但都不得其解。我只知道
寨人不会无缘无故地这样做,他们付出的代价一定是极其沉重的,因为世上没有比
背弃祖宗,背弃土地和家园更令人揪心更大逆不道的了。仅仅是因为被田子文打败,
仅仅是发生了诸如麻疹流行、洪水肆虐、石人崩裂等事件似乎都不足以说明其中的
原因。有一个时期,我茫然无措,以及有关长田河寨毁人亡的根源是无法追究的了。
但有一天,不经意地,我却突然想到了人的本身,于是出现了破译的契机。我想,
是精神的崩溃导致了长田河人的弃寨逃亡。前面的一系列事件是使长田河人信仰日
趋动摇丧失的一个持续的过程,而田子文烧起的一把大火便是最后的一击。这样一
来事情似乎就简明化了,包括我太爷死亡的真正根由及寨人的种种行为。实际上,
寨人在离开长田河的前前后后也确乎是充满了内心痛苦并怀着无法排遣的矛盾心理
的,一方面他们心存恐惧满怀惊煌,急于走人,他们对长田河已完全失望了,还惟
恐走近了什么灾祸又会降临。另一方面他们又无法做到只服从理智的调遣而全然不
顾自己的情感,因而变得忧郁愁怅依依不舍。临走之前,他们心神不定彻夜难眠,
纷纷来到先人的墓前揭香烧纸长跪不起,倾诉自己的苦衷,请求宽恕,又于寨中不
停地走来走去,挨家挨户地问候道别。因此寨人的出走既是奔着一条生路而去,又
无可奈何令人心碎,充满了生死别离的意味,有如一支缠绵伤感的哀歌。长田河就
这样上演了它的最后一幕,事实如此,而事实是没法改变的。
那时我父亲已是孤儿。我太爷死后,他也就离开了长田河,随我大婆也即他的
大娘住进了一山之隔她的娘家。父亲奇迹般地躲过了毁寨的大火,大难不死,这似
乎注定了他必将是一个幸运者。在他的成人过程中,我大婆完全把他当成了自己的
儿子,护爱有加。关于我大婆,现在我只能这样说,她是一个世上少有的好女人。
当初我爷爷娶回祖母,她受了许多委屈,说我祖母夺走了本属于她的爱也完全不过
分,但她能平静宽容地对待这一切,虽然这也是她那个时代一些女人的普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