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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过客罢了。
但他对白还就是没有办法,他用了很多的感情。因他从来就不能把白还视为
外国人。
7。
近四月底的时候,在湾同学之间耳语著一个消息,便是东西文化中心一
个大陆来的交换学者,在超级市场偷了两口红被逮著的事。偷窃在美国是很丢
脸的,更何况口红是很便宜的东西,从湾过来的观光客,总是买大量的化妆品
回去分送亲友,所以湾同学传著这事时,都多少露出不可思议的口气。
听说这大陆学者是北大的教授,再些天就要回去的。他也不是没钱,在夏威
夷这麽的省吃俭用,一定攒了些。但这回回去,他得解决住房问题这挺棘手的事
,因此想送太太礼物,又嫌口红终究是奢侈品不得买,便与起偷的念头。
虽说这是挺私人的事体,关涉不了别人,哲朗那几天却躲著所有大陆同学,
生怕让他们知道他也听闻此事,也说不上来这是怎样的心理,总是怪怪的就是了
。偏偏这天中午餐厅阳就白还王淮叶丹和他四人。哲朗拿著刚买的饭盒到阳
,才发现角落坐了他们三个。那角落恰恰被门挡住,否则哲朗远远看见一定会赶
紧躲回房去。现在四人撞见了,哲朗就非得与他们同桌聊聊不可了,否则还真
是见外的叫人起疑。
哲朗只好硬著头皮走过去。
那三人仍是窃窃聊著什麽,看哲朗来了,止住话题。四人一桌坐了,却僵得
很。那三人就等哲朗起话题,彷这是他的责任。而哲朗心中既有前两个月的阴
影,又有近日必须假装不知情的事端,失去所有的灵巧,变得好生木讷起来。
四人竟沈默吃了有半顿饭。哲朗才说浙江上虞有个作家叫夏 尊,他的文章
是国中生的国文教材。他这麽说,是因为白还是上虞县人,理应对这话题有反应
才对。
「你还知道浙江有那些别的作家吗?」白还果真有反应,问道。
这可难倒哲朗,他抓抓头,想了半天,竟想回唐宋元明清去了,素来这领域
就不熟,那还知道他们是那地方人呢?
白还见他答不出来,数著指头点了七八个人名,没一个是他听过的。
「他们是哪朝代的?」
三人闻此问话,嘻嘻哈哈笑了起来。
白还说: 「就是二十世纪的人哪!还是当今八○年代的。」
「这我们是无从知道的。」哲朗道。
白还提的,是中国分裂後的事,直到离开湾前,这些还全是禁事。
「光浙江就数了这些个,你就别说上海北京这些地方了。」
「我倒是知道你们湾有个琼瑶呢!」王淮接口道∶「是不是地方太小了,
怎麽就盛行些个白描文学呢?」
白描文学这字的含意哲朗懂得,他这才知道自己代表了湾,被狠狠轻视讥
讽了一顿,很不愉快,便不再说话,低头快快吃完饭告辞了。
那天下午哲朗又生气又焦躁地一点书也读不下,他方知自己己的自尊连带感
情一严重受了伤害。直到这时,他才有一种赶快窝回湾同学群的渴望,觉得
自己才是真正属於他们的。因此,当他既睡不著又读不下书,烦闷的在校园闲逛
,迎面看见最初邀他到湾同学会聚会的学长走来,(他现在已知道他的名字是
陈守则),简直是热情的叫人有点奇怪。
「陈守则陈守则,」他将手攀搭到肩上∶「咱们聊聊吧!」
陈守则瘦瘦高高, 长的满脸青春痘,常在校园晃,一副闲得不得了的样子。
他很会要宝,团体有他在就笑声不断,来夏大四年,还是满口的洋泾帮英文、
和湾国语,大家都道只要他开口,便知他打湾来。
其实陈守则很聪明,再几个月博士学位便拿到了。他人宽广随和,和大陆同
学能处得好,在湾同胞间尤其有人缘。来夏大四年,他推掉四次同学会会长的
提名,而实际上,他一直是湾同学群中间的柱。
因此哲朗如此热情的央他聊天,陈守则当然是不会拒绝的。两人随处找个荫
凉处坐下。
陈守则穿著T恤短裤拖鞋,仍维持他一贯的散漫风格。他原本就得人信任,
加之哲朗这日心事重重,因此哲朗滔滔不绝把就他与白还的相识、结交与近日情
感交恶五一十抖了出来。
「怎麽变成这样呢?」哲朗丧气的说∶「我搞不清楚是怎麽一回事。」
「白还是刚从大陆出来的。若你遇上出来四五年的大陆留学生,情况可能会
好很多。你没发现那白还,躲著所有的人吗?」
「他躲别人我没话讲。但我对他是所有夏大学生中最用心的的,他还这麽对
我。」
「你觉得你对他用心,说不一定觉得你另有企图害他呢!」
哲朗用不以为然的表情看著陈守则。
陈守则说∶「你不了解两岸分隔四十年造成的差距到底有多多。你作错了。
你太积极的与他们建立关,没给他们足够的时间准备。刚从大陆出来的人,对
别人是没有爱与信任的,他们不相信你的好意。总要等他们渐渐适应了西方文化
,才敢开放自己,与别人建立关。」
8。
陈守则很同情哲朗。当初哲朗蓄意规避湾同学,又与大陆同学靠拢,便有
人不以为然,还说出∶「真巴结!」「有够肉麻!」之类的话。那时陈守则便曾
替哲朗圆场,发出「再给他一段时间」的回应。
因为陈守则在夏大期间,确是观察到一个现象∶虽然从湾来的学生都会对
大陆学生无比的好奇,想接近谈话,甚至引发政治辩论; 但从湾出来的外省第
二代,却会在好奇之馀,发生一种难以形容的情感,总要在确知两岸差距之大,
情感才慢慢平息下来。
但是哲朗平息的速度又比别人慢的多。
陈守则看得出来哲朗性格有某种易激动起来的浓烈情感,是蛰伏时难察觉
,一踊跃起来又很难收住的。不晓得这样的性格是否导致他以理工高材生突然降
转社会?所以哲朗失望与受伤受挫的心,也会比别人来得大。
但是像陈守则这样一个家族在至少二百年的湾人,就无法体会哲朗失根
的心情了。
「还有就是贫穷的问题。」陈守则继续说∶「一面临西方的富裕,他们是很
难堪很自卑的,所以常常将这种感觉反应在过强的自尊心上。他们一出国外,多
半自成一封闭的小集团以保护自己;在小钱上也会计较,你想想,这些小钱换算
成人民币是多麽庞大的数目啊!他们最受不了的就是湾同胞摆阔。其实我们未
必有这样的心,不过是手头宽些,请请客罢了!」
陈守则的声音在哲朗的耳边模糊起来。他的脑海中浮现一幕幕的画面∶他端
的菜坐进他们中间、他提著营养品去敲白还的门。。。。。
父亲信上说∶ 「。。。。 当兄弟般照应。 天若有知, 也会如是照应你堂兄弟
。。。。。」
「去!去那找你的历史、找你的根。。。。。」
竟是田医生的声音。
哲朗惊醒。
陈守则正看著他。
他不晓得自己已沈默多久了。
「你在想什麽?」
「在想。。。。 」哲朗沈吟。一言难尽。
半晌,还是说出中午最深的创痛。
「他们竟然讽刺我们是小国岛民出不了深度的文化。」
「嗳呀也不是只有你受到这刺激。我们当中有好多人听过类似这样的话,快
被气疯了。你想想,这是他们面对西方文化与湾有钱,唯一最自之处,为何
不搬出来谈?何况大陆学者偷窃之事还在风风雨雨的传播著,白还他们正受著伤
呢!」
哲朗沈思。他感觉出他和陈守则对大陆的情感不一样。现在不只那边的人排
斥他,连他与陈守则也显出极大的不同。他从未感觉过如此的孤单。
陈守则继续说∶「你记不记得你刚到夏威夷那几天,我曾找你去湾同乡会
,你还问我会何不邀大陆同学?我说是有原因的。现在你该明白了吧!我们是有
隔阂的。」
「但我看你跟他们还是谈笑风生呢!」
「我爱交朋友。他们是我的朋友。但你不一样。你一直把他们当兄弟看。」
「难道不对吗?他们是兄弟,你看白还,还是浙江人呢!」哲朗被触动了内
心深处,略显激动。
「你的心情我略能体会,」陈守则说∶「我也不愿批判你如此接近大陆同学
疏远湾同学。但现在你也知道了他们跟你是多麽的不相同。海两岸这四十年
,遥隔的不是只有时间哪!」
他们有一阵子没说话。两人坐在大楼前阶上,也不理会过来过往的人,
闷坐者。
陈守则来夏大比林哲朗多了三年。他早就倦怠了湾跟大陆同学的针锋相对
。奇怪的是湾的大陆的遇见其他国家的人,文化再悬殊,观念差异再大,也都
忍耐著相安无事,挺多用对方听不懂的自家话骂一骂。但是湾的大陆的彼此面
对,却完全失去了这种容忍力,总要辩论到伤和气。陈守则到最後归纳出原因来
∶彼此都不把对方当外国人看!管观念差异根本就雷同两个不同的国家。用著
自己国人的心情面对彼此,就会出现华人文化才有的人际关∶要求同一不容异
己。
渐渐的陈守则得到他自己的结论∶「就算未来要跟大陆共同承担历史,」他
跟哲朗说∶「现在也要情感上完全分离,否则得不到尊重得不到尊严。先学会作
朋友,才有资格谈兄弟感情。」
哲朗从沮丧的心情中走出来了。因为陈守则告诉他一个他从未想过的观念。
他太吃惊了,看著陈守则简直像看一个陌生人。原来陈守则随和宽阔的个性底下
,有这麽坚持的深思熟虑。
自此以後,哲朗跟陈守则走得最近,让人难明其理。
其实哲朗心底一直清楚他跟陈守则的最大差异∶守则是家族世代务农,在
湾有二百多年家族史的子弟,他却是家族,祖坟族谱全在大陆的失根的人。
但他对守则怀抱最深的同情理解,当守则後来赴美进修,竟参与了宣导湾
独立观念的团体,他仍旧没有批判他。管被迫著不停触碰湾独立的话题,哲
朗没有放弃渴望做中国人的感情。
他和守则同有深藏内在易激动起来的浓烈情感,但最终选择了不同的路。
那天晚上,哲朗收到父亲的信。这封信是湾开放探亲,父亲返乡回来後写
的,面大部份是嘱咐课业要上进与注意身体等,只在最後一段写了他回大陆的
事∶「你祖父母早已过世。带我长大的大伯也死於文革。晚辈对我敬畏的太生份
。四十年隔开疏离掉太多的人与事。家乡一切都改变,不似我梦中的悬念,盼望
了这麽久终於见面,却只剩下幼年的回忆可作彼此的联。家人均贫穷,需孔甚
切,我将能留的都留下了。」
9。
夏威夷时间的六月三日,爆发了天安门事变。
事变之前的五月,大陆学生已经常谈论学生群聚天安门广场的事,谈著谈著
,都迭声抱怨起大陆的政治腐朽与生活疾苦。
只要有大陆学生聚集,便有抱怨;甚至在湾同学面前埋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