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霄霄瓮声瓮气地:“那爸爸到底有没有找小妈?”
妈妈说:“那你自己写信问他。要是他着实给你们找好了小妈;你们就祝贺他;请他带着小妈回来办喜酒。我呢;就收拾几件旧衣衫;离开你们潘渡;坐船回家去了。”
乔乔见她越说越离谱;又大喝道:“别说了!”他两只手紧紧地贴到妈妈的嘴上;捂住她;喊道;“不准说话了!你睡觉!”
妈妈又笑起来;亲了乔乔一口;亲了霄霄一口。月亮光从窗前的树梢里淌下来;落进地上。母子三人躺在一条枕上;头挨着头;睡着了。
秋天来了;早上才拉开门闩;雾气凉浸浸地漫进屋来。太阳一照;就散了。天变得高了;蓝了;棉花般的云朵飘着。秋天的到来令孩子们的心头充满了神奇的恬静。台上的女人们却变得幽怨起来;见了面就喋喋不休地相互打听:“你家的男人什么时候回来过年?”其实;年不就是守在腊月的尽头吗?能什么时候回来呢?问得真叫没道理!
妈妈夜晚的小把戏也越来越多了;有一回;妈妈说:“霄霄和乔乔;你们两个来哭我吧! ”
妈妈给他们假设道:“你们都看过台上人家里;小辈给死了的老人吊孝的。你们俩这时候只当妈妈死了。哭一场给我听听;趁我耳朵还听得到。”
霄霄和乔乔就嘻嘻哈哈笑起来;霄霄说:“我哭不好;乔乔你哭不哭得好?”
乔乔摇头说:“我也哭不好。我最不好哭!”
他们催促妈妈:“你先哭;你哭个样子给我们看一看。”
妈妈就先给他们示范;她兀自望着黑暗里静默了一回;起腔唱了起来:“我的娘啊——!我亲亲的娘!你把你苦命的儿丢在阳世上;眼睛一闭啊——我的娘!我是你阳世为人养下的亲骨肉;你何忍抛下我呀娘;你睁开眼睛再看看我啊;世上没了你啊;又有谁再来听几的满腹辛酸?娘啊娘;早知而今分手这般痛;我又何苦到世上和你结这场缘分……”
妈妈的嗓子是很好的;悠悠的腔匀气清;婉转起伏。霄霄和乔乔两个;起初还在笑;挤眉弄眼的;这会儿各自拿被子蒙上了头;眼睛里的泪大颗大颗地淌着。他们的小胸脯在被子下急促地一起一伏;鼻子闷闷地吸着棉絮;哭得气都透不过来了。妈妈唱到了娘亲的棺木即将人上了:“我的苦娘唉;你睁开眼来看一看;你这是往何方走啊何方行?黄泉路上无客栈;奈何桥上我的娘亲啊;你一个人;要慢慢地走啊慢慢地行……”泪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枕头。这母子三人;各怀着一腔对自己母亲的爱;在这月夜里;哭得伤透了肺腑。
邮递员送来了爸爸的回信。爸爸的信厚厚的;写了十几页信纸;每一页的宇都写得满满的。信上首先说;他是一定会回家过年的。到腊月里;工厂里一算清了工钱;他就连夜往家赶。其次;爸爸报告了一个好消息;朋友折价卖给了他一辆摩托车;有七成新;因为这里舶工人都有一辆摩托车;不做工的时候;就骑出去载客;广州到处都是人;旮旯里都住着捡垃圾的人;不愁没有人坐车。载一个客;最低赚三块钱。只要有力气;白天黑夜都有生意做。读到这里;小哥俩的脑子里满是浮想;城市高楼大厦下的水泥路上;有爸爸在骑摩托车;他的头上戴着头盔;身后载着陌生的人;像风一样呼啸着在城市里穿行。爸爸详细地写道;这样一天起码可多赚三十块钱;只是没有运营许可证;广州市内专门有人抓他们这些非法运营的单车;抓住了就没收车子;还要罚款;有的工友被打断了腿;所以;跑起来格外地提心吊胆;白天最怕了;夜晚还好一点。但是;爸爸信上说了;他自己会小心的;一定骑着摩托车回来过年;天天载着霄霄和乔乔;到处玩。无论去哪儿;一会儿就骑到了。他在广州的时候基本不睡觉;能挣一个是一个;把觉都攒回家来。
起初;妈妈还沉浸地听霄霄读信。待听到爸爸买了摩托车;她就发愁了。而爸爸居然还敢开着摩托车出去拉活儿;她变得忧心忡忡了。“一到夜里;城市里就全是土匪;他这么晚了还拉单车;遇到拦路抢劫的;还不要了他的命?”她说。
兄弟俩不满意地剜了她一眼:“爸爸是一个有武功的人。他练过气功的。”妈妈听了;嗤地一笑;她还不知道潘清波是个有武功的人?他不过是刚刚下学的时候;台上一帮小伙子搞来一本气功书;天天合在一起练功。她就是听见说有个村里青年人个个会气功;和小姊妹结伴来看稀奇;而后便被潘清波看上了。妈妈脸颊上的红晕更浓了;她低下头;眼花缭乱地织着手里的毛线活;口里催着霄霄继续念。信上开始问了;妈妈过年想要什么礼物;乔乔和霄霄想要什么礼物;慢慢地想;想好写信来;他一定会样样买到的。末尾;他表扬了霄霄;说他的信写得还不差;语句通顺;字也搭得有笔有画;就是不好看。对乔乔的希望则是;过年的时候会写自己的名字;还是不要姓一为好。
霄霄念完了信;又去老屋给祖母念了一遍。听完了信;老祖母擤一擤鼻子;我的大孙孙;等你爸爸回来;你要给你孤苦伶仃的老祖母作证;玉娥那个恶婆娘;她是怎么虐待我的。一年到头看都不朝我看一眼啊。我的孙孙是个良心清明的人;等她老了你就这么对待她。等哪天你可怜的老祖母死了;你也要切记在心啊!
夜里打过几场白霜;菜园里的甘蔗就甜了;剥开青色的皮;咬一口;还没有嚼;清甜的汁水就盈满了口。清晨的雾将大地之间笼罩得严严实实。孩子们去上学的时候;只见浓雾上头依稀有一团红融融的圆晕;知道是个太阳。他们还在雾里遇见了卖月亮糕的;就是夏天卖冰棒的那个少年;老气横秋地冲他们喊道:“学生伢儿;买月亮糕吃吧;吃了读书乖!”
这一天;本是高高兴兴地去上学;可是;不幸的乔乔却挨了打。他的汉语拼音作业;好几个字母都写倒了;撇向左拐的他向右;拐了;开口向上的他向下了。碧老鼠很是暴躁;他一边检查孩子们的作业本;一边拿教鞭在课桌上拍得噼啪生风;很多孩子的作业本里还夹着黄昏时吃下的细甘蔗篾;碧老鼠火冒三丈;他决定;写错一个字;打手板心十下。孩子们一个个哆哆嗦嗦地站起来;走到讲台上去领板子;小手被牢牢地攥住;老师的教鞭举得高高的;狠狠地落下来。还不到五下;挨打的孩子就跳着脚;使劲地往外挣自己的手。轮到乔乔时;他居然要挨四十手板!碧老鼠打得性起;饶有兴致地打一下;数一下。乔乔咬着嘴唇;逐渐地疼得双脚打颤;站都站不稳了;两条腿踮过来踮过去的。教室的窗外满满地围着下课的孩子;看着乔乔挨打。念珠儿的脑瓜埋到课桌底下;耳朵听着那教鞭一下一下地在皮肉上脆响;眼泪骨碌碌地流淌;她听得心都揪到胸口了。
这时候;霄霄也听到了弟弟挨打的消息;飞快地跑到一年级的门口;看了一眼;本来按捺着;他搓着自己生疼生疼的手心;一下冲进教室;一把攥住老师的教鞭;央求道:“请您不要再打我的弟弟了。”
碧老鼠愣了一下;气得红脸怒目;夺回鞭子;对着霄霄劈头就是一记;小狗日的;你敢夺老子的教鞭?你不想活了?
霄霄浑身发抖;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老师;乞求地大声说:“反正您不能再打我弟弟。你把他的手都打变形了。”
碧老鼠扔下教鞭;扬起两只瓜瓢般的巴掌;劈头盖脸朝着兄弟二人的脑瓜和脸蛋打下来。哥俩便一动也不敢动地挨打;碧老鼠甩甩手;吼着叫他们跪下来。直到霄霄的班
主任赶来;碧老鼠才收敛了凶形。四年级的班主任觉得碧老鼠敢超越权限;打自己的学生;很是生气。便呵斥霄霄道:“哪个叫你从四年级跑到这里来的?活该挨冤枉打。”碧老鼠讪讪地坐在讲台上。霄霄从地上起身;把弟弟也拉了起来;给他拍拍裤头膝盖上的灰;便被自己的老师拉着走了。乔乔一只小手握着另一只小手;眼泪汪汪地回到了座位上。他的两只手肿得像发面糕;拿不了筷子扶不了碗;洗脸洗脚还要妈妈拧干毛巾。妈妈心疼得每天都会掉泪;又不敢去学校理论。因为;孩子认字读书;挨一顿手板;是再平常不过了的。
过了几天;乔乔的手慢慢好了;可对上学却一点儿兴头也没了。他每天无精打采地跟在哥哥身后;一副没睡醒的表情。看来;众目睽睽之下挨了四十记板子;并且导致哥哥也挨打的这件事;成了孩子心上一道深刻的伤口。他每每想起来;便暗暗地给碧老鼠允下死期:“等着吧;死老鼠;等我的爸爸;骑着摩托车回来;他会好好一顿揍死你的。”
深秋;地里的庄稼谷物都熟了;妈妈忙碌得弯下腰就没工夫直起来。她披星戴月地割完田里的稻谷;棉花又要赶在秋雨来到前;从枝头捡起来。棉花田长长的一垄一垄;从这个村子连到另一个村子;妈妈天不亮就起来了;在灶上点灯烧饭;她吃过了;将饭菜给孩子们温在锅里;腰里系着一个围裙便下田去了。霜天的残月;待出太阳才渐渐退去。雪白的棉花一朵朵从棉托上摘下;壳底的棉絮;一丝不苟地摘净。一整株花累累的棉花;便须得摘上半个时辰。常常是一青天过去了;妈妈一垄田还没走完。天边的弯钩月又明晰起来;妈妈在月光下背着一个大包袱回家来;再也没有力气唱丧歌;也没有力气编派爸爸了。
老祖母也不得不暂弃前嫌;每日拄着拐杖过来;照顾霄霄乔乔吃饭。她下菜园子里摘菜;打开米缸舀米;屋里的坛坛罐罐;弯弯角落;楼上楼下;每个房间的床垫柜子角里头;她都着实搜了一遍;她看出;儿子的血汗钱盖的新楼房里;儿媳妇实在没有藏多少家私。她的里外衣衫;还是当年做新娘时她见熟了的。她每日安置两个读书郎;饭食也只是煎豆腐、炸辣椒;间或兄弟俩去河里捉一碗小鱼来;她便用米粉烀一烀;兄弟俩各捧着一碗饭;你一筷子我一筷子地;吃一半收住筷头;记得给妈妈留半碗。日子久了;老祖母忍不住拿出自己的私房钱来;赶集称回来一副肉骨头;煨秋萝卜、煨老黄瓜。妈妈踏着寒霜和月光进门;劳乏得只剩两只眼睛还睁着;摸到灶头;砂锅里的肉汤还是温热的。有一回;祖母居然还杀了两只鸡;一只炖着吃了;另一只盐腌了挂在窗上风干。
捡棉花的这些日子;婆媳之间的关系;于默默无声间;变得和谐了许多。原本等到潘清波回家来;婆子儿媳备着兵戈相见的。
等到棉花雪白如山地堆在堂屋里;妈妈要将几垄田的棉梗一株一株从地里拔起来;储做柴禾。旱田的农活忙完;便要忙着水田最后一季作物了。妈妈请来四黑子;花了两天的工夫使牛耕地。赶在三九冻土前;要将油菜秧栽下;这样;来年的春天;大地就会开成金黄的花海。
妈妈要栽的菜子地有十多亩;风冷冷的;她一个人在地里;栽一根油菜秧;丢下一把化肥;一青天难得直起一回腰来。天空的雁群都飞尽了;风一阵一阵地寒了;紧接着几日绵绵秋雨;妈妈披着一张塑料布遮雨;依然下田去栽油菜秧。雨停了;冬天便来了;妈妈的手上皴了一道道的血口子;套在胶鞋里的双脚也生了冻疮;冷风地里倒也麻木了;回家在温暖的灶火前一烘;酸到入骨的疼痛便复醒了。然而;一台人家的妇女都是这样劳作的;并没有谁觉着累到苦不堪言;只有夜晚的孤寂和情思是折磨人心的。
妈妈的抽菜秧一直栽到下小雪的时节;一年的农忙;此时才算作收尾。妈妈去桥头小卖部买酱油;四黑子看了她;怜惜地道:“玉娥;你老相了呢。”他说:“你怎么陡然就老相了呢?都没和我打个商量。”
冬月里;炸米花的老汉又推着他那辆装着劈柴和风炉的独轮小木车;行走在被风刮得洁白如玉的乡间小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