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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茶送水。也有问:“娘娘惊了,不心颤么?”行者道:“也有些。”也有
问:“娘娘不跌坏下身么?”行者道:“这个倒不,独有气喘难当。”项王
道:“气喘不妨,定心坐坐就好。”
愁作喜,道:“果然真娘娘在此,险些儿吓死婢子也!”项王当日大乐,叫:
“阁下侍儿,急忙打扫花雨楼中,谨慎摆酒:一来替娘娘压惊,二来贺孤家
斩妖却惑之喜。”台下齐声答应。当时阁上的众侍女们都来替行者揉胸做背,
进茶送水。也有问:“娘娘惊了,不心颤么?”行者道:“也有些。”也有
问:“娘娘不跌坏下身么?”行者道:“这个倒不,独有气喘难当。”项王
道:“气喘不妨,定心坐坐就好。”
顷刻之间,两个侍儿同着一个黄衣道士走上阁来。那道士手执铃儿,口
喷法水,念动真言:
三皇之时有个轩辕黄帝,大舜神君。大舜名为虞氏,轩辕姓着公孙。孙、虞,虞、孙,原是婚
姻。今朝冤结,那得清明?伏愿孙先生大圣老爷行者成灵,早飞上界,再闹天宫,放了虞美人,寻着
唐僧。急急如令,省得道士无功,又要和尚来临。
行者叫声:“道士,你晓得我是那个?”道士跪奏:“娘娘千岁!”行者乱
嚷:“道士,道士,你退不得我!我是齐天大圣,有冤报冤,附身作祟!今
日是个良辰吉日,决要与虞美人成亲!你倒从中做个媒人,得些媒人钱也是
好的!”说罢,又嚷几句无头话。道士手脚麻木,只得又执剑上前,软软的
拂一拂,轻喷半口法水,低念一声:“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敕。”字又
不响。
行者暗暗可怜那道士,便又活着两眼,叫声:“大王亲夫在那里?”项
王大喜,登时就赏黄衣道士碎花白金一百两,送他回庙;忙来扶起行者,便
叫:“美人,你为何这等吓人?”行者道:“我却不知。但见榻边猢狲又走
进来,我便觉昏昏沉沉,被道士一口法水,只见他立脚不定,径往西南去了。
如今我甚清爽,饮酒去罢。”项羽便携了行者的手,走下高阁,径到花雨楼
中坐定。但见凤灯摇秀,桂烛飞晖,众侍女们排班立定。酒方数巡,行者忽
然起身,对项羽道:“大王,我要睡。”项羽慌忙叫:“蘋香丫头,点灯。”
两个又携了手,进入洞房,吃盏岕茶,并肩坐在榻上,行者当时暗想:“若
是便去了,又不曾问得秦始皇消息;若是与他同入帐中,倘或动手动脚,那
时依他好,不依他好?不如寻个脱身之法。”便对项羽说:“大王,我有句
话一向要对你说,只为事体多端,见着你就忘记起了。妾身自随大王,指望
生男长女,永为身后之计,谁想数年绝无影响。大王又恋妾一身,不肯广求
妃嫔。今大王鬓雪飘扬,龙钟万状,妾虽不敏,窃恐大王生为孤独之人,死
作无嗣之鬼。蘋香这侍儿天姿翠动,烟眼撩人,吾几番将言语试他,倒也有
些情趣,今晚叫他伏侍大王。”项王失色,道:“美人,想是你日间惊偏了
心哩!为何极醋一个人,说出极不醋一句话?”行者陪笑道:“大王,我平
日的不容你,为你自家身子;今日的容你,为你子孙。我的心是不偏,只要
大王日后不心偏。”项王道:“美人,你便说一万遍,我也不敢要蘋香。难
道忘了五年前正月十五观灯夜,同生同死之誓,却来戏我?”行者见时势不
能,又陪笑道:“大王,只怕大王抛我去了,难道我肯抛大王不成?只是目
下有一件事,又要干渎下有一件事,又要干渎。”
孙行者不是真虞美人,虞美人亦不是真虞美人。虽曰以假虞美人,杀假虞美人可也。
①干渎(
dú,音读)——冒犯。
第七回
第七回
项羽便问:“美人何事?”行者道:“我日间被那猴头惊损心血,求大
王先进合欢绮帐,妾身暂在榻上闲坐一回,还要吃些清茶,等心中烦闷好了
才上床。”项羽便抱住行者,道:“我岂有丢美人而独睡之理?一更不上床,
情愿一更不睡;一夜不上床;情愿一夜不睡。”当时项羽又对行者道:“美
人,我今晚多吃了几杯酒,五脏里头结成一个磈礧世界。等我当讲平话相伴,
二当出气。”行者娇娇儿应道:“愿大王平怒,慢慢说来。”项王便慷慨悲
愤,自陈其概;一只手儿扯着佩刀,把左脚儿斜立,便道:“美人,美人,
我罢了!项羽也是个男子,行年二十,不学书,不学剑,看见秦皇帝蒙瞳②,
便领着八千子弟,带着七十二范增,一心要做秦皇帝的替身。那时节有个羽
衣方士,他晓得些天数;我几番叫个人儿去问他,他说秦命未绝。美人,你
道秦命果然绝也不绝?后边我的威势猛了,志气盛了,造化小儿也做不得主
了,秦不该绝,绝了;楚不该兴,兴了。俺一朝把血腥腥宋义的头颅儿挂起,
众将官魂儿飞了,舌儿长了,两脚儿震了,那时我做项羽的好耍子也!章邯
来战,俺便去战。这时节,秦兵的势还盛,马前跳出一员将士。吾便喝道:
‘你叫什么名字!’那一员将士见了我这黑漫漫的脸子,听得我廓落落的声
音,噗的一响,在银花马上翻在银花马下。那一员将,吾倒不杀他。歇歇儿,
又有一个大将,闪闪儿的红旗上分明写着‘大秦将军黄章’。吾想秦到这个
田地也不大了,忽然失声在战场上呵呵的笑。不想那员将军见俺的笑脸儿,
他便骨头儿粉碎了,一把枪儿横着,半个身儿斜着,把一面令旗儿乱招着,
青金锣儿敲着,只见一个金色将军看定自家的营中趱着。那时俺在秦营边,
发起火性,便骂章邯:‘秦国的小将!你自家不敢出头,倒教三四尺乳孩儿
拿着些柴头木片,到俺这里来祭刀头!’俺的宝刀头说与我:‘不要那些小
厮们的血吃,要章邯血吃!’我便听了宝刀头的说话,放了那厮。美人,你
道章邯怎么样?天色已暮了,章邯那厮径领着一万的精兵,也不开口,也不
打话,提着一把开山玉柄斧,望俺的头上便劈。俺一身火热,宝刀口儿也喇
喇的响了。左右有个人叫做高三楚,他平日有些志气。他说:‘章邯不可杀
他,还好降他。我帐中少个烧火军士,便把这个职分赏了章邯罢。’俺那时
又听了高三楚的说话,轻轻把刀梢儿一拨,斩了他坐下花蛟马,放他走了。
那时节,章邯好怕也!”
行者低声缓气道:“大王,且吃口茶儿,慢慢再讲。”项羽方才歇得口,
只听得樵楼上鼕鼕①响,已是二更了。项羽道:“美人,你要睡未?”行者道:
“心中还是这等烦闷。”项羽道:“既是美人不睡,等俺再讲。次日平明,
俺还在那虎头帐里呼呼的睡着,只听得南边百万人叫‘万岁,万岁’,北边
百万人也叫‘万岁,万岁’,西边百万人也叫‘万岁’,东边百万人也叫‘万
岁’。俺便翻个身儿,叫一贴身的军士问他:‘想是秦皇帝亲身领了兵来,
与俺家对敌?他也是个天子,今日换件新甲?’美人,你便道那军士怎么样
讲?那军士跪在俺帐边嗒嗒的说:‘大王差了,如今还要讲起“秦”字!八
②蒙瞳(
tóng,音童)——蒙昧不明事理,也指愚昧的人。
①鼕鼕(
dōng,音冬)——鼓的响声。
面诸侯现在大王玉帐门前,口称“万岁”。’俺见他这等说,就急急儿梳了
头戴盔,洗了足穿靴,也不去换新甲,登时传令,叫天下诸侯都进辕门讲话。
巳时传的号令,午时牌儿换了,未时牌儿又换了,只见辕门外的诸侯再不进
来。俺倒有些疑惑,便叫军士去问那诸侯:‘既要见俺,却不火速进见,倒
要俺来见你?’我的说话还有一句儿不完,忽然辕门大开,只见天下的诸侯
王个个短了一段。俺大惊失色。暗想:‘一伙英雄,为何只剩得半截的身子?’
细细儿看一看,原来他把两膝当了他的脚板,一步一步挨上阶来,右帐前拜
倒几个袞冕珠服人儿,左帐前拜倒几个袞冕珠服人儿。我那时正要喝他为何
半日叫不进来,左右禀:‘大王,那阶下的诸侯接了大王号令,便在帐前商
议,又不敢直了身子走进辕门,又不敢打拱,又不敢混杂。众人思量,伏在
地上又走不动,商商量量,愁愁苦苦,忧忧闷闷,慌慌张张,定得一个“膝
行法”儿,才敢进见。’俺见他这等说话,也有三分的怜悯,便叫天下诸侯
抬起头来。你道那一个的头儿敢动一动?那一个脚儿敢摇一摇?只听得地底
上洞洞儿一样声音,又不是钟声,又不是鼓声,又不是金笳声。定了性儿听
听,原来是诸侯口称‘万岁,不敢抬头’。想当年项羽好耍子也!”
面诸侯现在大王玉帐门前,口称“万岁”。’俺见他这等说,就急急儿梳了
头戴盔,洗了足穿靴,也不去换新甲,登时传令,叫天下诸侯都进辕门讲话。
巳时传的号令,午时牌儿换了,未时牌儿又换了,只见辕门外的诸侯再不进
来。俺倒有些疑惑,便叫军士去问那诸侯:‘既要见俺,却不火速进见,倒
要俺来见你?’我的说话还有一句儿不完,忽然辕门大开,只见天下的诸侯
王个个短了一段。俺大惊失色。暗想:‘一伙英雄,为何只剩得半截的身子?’
细细儿看一看,原来他把两膝当了他的脚板,一步一步挨上阶来,右帐前拜
倒几个袞冕珠服人儿,左帐前拜倒几个袞冕珠服人儿。我那时正要喝他为何
半日叫不进来,左右禀:‘大王,那阶下的诸侯接了大王号令,便在帐前商
议,又不敢直了身子走进辕门,又不敢打拱,又不敢混杂。众人思量,伏在
地上又走不动,商商量量,愁愁苦苦,忧忧闷闷,慌慌张张,定得一个“膝
行法”儿,才敢进见。’俺见他这等说话,也有三分的怜悯,便叫天下诸侯
抬起头来。你道那一个的头儿敢动一动?那一个脚儿敢摇一摇?只听得地底
上洞洞儿一样声音,又不是钟声,又不是鼓声,又不是金笳声。定了性儿听
听,原来是诸侯口称‘万岁,不敢抬头’。想当年项羽好耍子也!”
停再讲。”项羽方才住口。听得谯楼上鼕鼕鼕三声鼓响,行者道:“三更了。”
项羽道:“美人心病未消,待俺再讲。此后沛公有些不谨,害俺受了小小儿
的气闷,俺也不睬他,竟入关中。只见一个人儿在十里之外,明明戴一顶日
月星辰珠玉冠,穿一件山龙水藻、黼黻①文章袞②,驾一座蟠龙缉凤、画绿雕
青神宝车,跟著几千个银艾金章、悬黄佩紫的左右,摆一个长蛇势子,远远
的拥来。他在松林夹缝里忽然见了俺。那时节,前面这一个人慌忙除了日月
星辰珠玉冠,戴着一顶庶人麻布帽;脱了山龙水藻、黼黻文章袞,换一件青
又白、白又青的凄凉服;下了蟠龙缉凤、画绿雕青神宝车,把两手儿做一个
背上拱。那一班银艾金章、悬黄佩紫的都换了草绦木带,涂了个朱红面,倒
身俯伏,恨不得钻入地里头几千万尺!他们打扮得停停当当,俺的乌骓儿去
得快,一跨到了面前。只听得道傍叫:‘万岁爷,万岁爷!’俺把眼梢儿斜
一斜。他又道:‘万岁爷爷,我是秦皇子婴,投降万岁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