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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的那根套绳解下,并把马放开。他说着这些的时候,一直在哭。我感到不解,在刚才的疾驰中,他难道就没有想到会出现这样的结果吗?他是不是为了保持一个马车夫和一匹马基本的尊严,不落这样一个下场,就一定不会停止呢?马身上的那根绳索被解了下来。我原以为它会站起来,但它却一动不动地卧在地上。一匹在刚才还奔腾如飞的马,此时却像是再也没有了力气似的,一动不动了。我们平时已经对马赞美得太多了,为它身上所表现出的阳刚之美所迷醉,并长时间在感情和潜意识中把马的形象统一成了高大和雄壮,并由此幻想着它们将一直存在于我们良好的愿望中。但是今天,我却看到了马的另一面。犹如一个非常善战的士兵,击倒它的,并非是它的敌人,而是这个复杂的世界。
我触目惊心地发现,马也在哭。我们已经无法再说什么,只得默默离去。身后,一个马车夫和一匹马依靠在一起,像两个从擂台上败下来的武士。
多少天过去了,我无缘由地总想起马的眼泪。马在强大的另一面是什么样的,比如它们的痛苦,它们的沉默,以及对这个世界的忍受等等,看到了这些,才会看到一匹马是否真实的关键所在。即使是一匹刚烈的马,它也不可能是单一的,它肯定有复杂的一面,唯其复杂,才更容易让我们接受,才更能让我们敬畏这个世界;一匹马有时候就是一个人,显露着生命的多样性。但如何才能看到这些呢?这个世界虽然让我们久居平安,但它却已经在惯有的形式中麻木。
今年,我不可能再有外出的机会,生活的大致情况可能就是书斋和日常规则。我很想再去看马,看马的挣扎、马的忍耐、马的眼泪、马的血、马的伤口、马的尸骨……看不到这些,就看不到马的命运。
以后,还将如何写马?
4、一部废电话机
谁能想到呢,在坡上的草丛里居然扔着一部电话机。
我拿起它,发现它表面的油漆已脱落了不少,在阳光之中,显得有些粗糙。我将它翻过来,发现它的底座被侵蚀去了表皮,有些锈迹。我试着按了按号码键,发现它是坏的。
是谁把一部废电话机扔在了坡上?村里刚通电话不久,一部电话机这么快就被用坏了吗?在这样的地方,一部电话是怎样被用坏的呢?最后,又是因为什么被遗忘在这里?
带着疑问,我们去了离那部废电话机最近的一位老阿妈家做客,她等我们把奶茶喝足之后,才领我们到后山去看一棵小树。整个后山与别处相比,俨然另一个残酷世界,一棵小树齐刷刷地从中间断了。老阿妈把我们领到它跟前后,就不再说话了。看着小树的断处,我问老阿妈,它是被风吹断的吗?不料老阿妈的脸一下子就变了。她弯下腰,用手抚摸着树身上的断处,颤抖着说,去年它在刚栽下的时候就折断了,它其实是一棵好树,真是一棵好树。到了晚上,我们才知道去年春天有一大批树莫名其妙地突然就死了。老阿妈怜悯它,给它浇了一次水,它便一直长到了现在。一次怜悯能换取一个生命的再生——也许村里的羊都懂了她的心事和知道了树的来历,都远远地绕它而行,绝不去碰它一下。这似乎是一个暗示,在春天,就有一些东西已经死亡了。
故事延续下去更是让人伤感,老阿妈一再强调小树不应该死,它实际上只是一棵小树苗,应该活下来的。听她喃喃重复说着这些,感觉小树犹如一个人,渐渐走到了我们面前,好像张开口说着什么。
后来大家都平静下来,但平静往往又是另一件事的开始,不知不觉,大家又提起那部电话机。像是忍不住似的,大家就又一起涌到了那部废电话机前。它被我放回原处后,再没有被动过。大家依然小心翼翼地将它捧起,上上下下看了个遍。随后,它又被复归原位,静静地躺在那儿。电话机的由来谁也不知道。一群又一群的人从这里走过,不知道是谁把这部电话机放在这里的,也不知道有多少人都曾看见过它。坡上以它的沉寂接纳了它。天长日久,它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布力吉害怕我着急,忙对我说,从这里走过的人,都和斯琴日娜很熟,她可能知道一些更具体的事情;她的蒙古包就在不远处,可以去看看。
我摇了摇头,表示不去。大家坐在草地上闲聊,很快便又有一些有意思的话被引了出来。有一年,一个人骑马去放牧,一个多月以后要返回村子,一位上了年龄的老人对他说,不要光在马鞍子上挂酒壶,带一块干牛粪在身上。他不解为何要带一块干牛粪在身上?老人说,只要你带了,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他半信半疑地带着一块干牛粪上路了。走到半路,天突然下起了大雪,他找了很多地方,都没有找到生火的柴火,最后,他想起了那块干牛粪,就赶紧拿出来点着取暖……
这是一个好听的故事吗?抛开那位老人的先见之明不说,后来发生的事情就有些值得让人深思了——其实,有些事情不光只是在我们面前发生,它们很大,占据着很长的时间,包括过去、现在和将来;它们在很早的时候就准备着在某一天为我们发生。像这部被丢弃的电话机一样,每一个人的生活也是不为人知的,生活与我们,就像那棵小树和老阿妈之间一样有很具体的细节。但一切都已被平静的表面所代替,看上去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所以,一部被丢弃而又无言无语的废电话机是一种境界。
我对布力吉说,西藏的一位喇嘛曾给我说过狼,他说当狼知道自己快要死去时,就会神秘地消失。所以,没有谁会见到狼的尸骨。那位喇嘛还告诉我,狼与人相遇时,其实都是在饥不择食时,平常,狼是隐秘的,谁也不会见到狼的具体生活。布力吉一下跳起来,瞪大了眼睛说,人其实最像狼。
那部废电话机静静地躺在草丛里,像一个人进入了熟睡状态,大家看一眼它,又看一眼草场,便默默离去。
多少天过去了,现在我写着这篇文章,一部废电话机,一棵在春天就已经死去的树,又一次构成了我心中的一幅画,我感受着一种来自平静的力量。我至今仍忍耐在浮华之中,所以不能把自己像一部电话机一样扔在草原上,不能经受被
抛弃后的生存。我走的路还太少,我还太年轻,只能等待以后了。
但我却时时能够感受到,当一部电话机被抛弃在草丛中,人们非常平静地面对着它时,草原上的许多事情也必将无人问津,悄无声息地发生,悄无声息地结束。
被遗忘有时候是不是一种幸福呢?其实,在很多时候,我们毫无察觉,而生活却已发生了变化。
暖阳下的喀纳斯
姝 娟
说实话,在我们经历了泥石流、暴雨、浓雾,一路颠簸风尘仆仆地杀到目的地后,这时登场的喀纳斯并没有令人眼前一亮——一座码头的出现使我意识到这里与尘世生活的联系。
湖水呈银绿色,散发着甜香。船体的摇晃,使我产生一种恍惚感。“太阳落山时水的颜色还会变……”“船长”热情地指着一个弯道给我们介绍。我对那些“路标”兴趣不大,觉得能看到船舷的浪就不错了。我费力地抬起湿漉漉的脑袋,远处熠熠的雪山和岸上树木的平易,从某种程度上消解了我晕船的不适。湖水没有欺骗我,它的清碧冷澈就像磁铁一样,让置身于此的人,情愿随波逐流。
在一张旅游线路图上,标满了来喀纳斯“一定要去的地方”,于是,像“卧龙湾”、“月亮湾”、“神仙湾”、“观鱼亭”、“百花园”等“无比美好”的景区,就这样确凿地层现在你面前。这一刻,想做一个浅薄闯入者的想法完全被摧毁。
我望着手里的地图发呆,喀纳斯就这样到了,我略微有些失望。一车又一车的游人涌了上来,有的人脖子上挂着好几架照相机。我很惊奇,我惊奇我忽视了市场的存在,我把这里当作了没有道路的天堂,并因此产生过种种妄想。“人们从世界各地来看我们的喀纳斯。但是我们以前天经地义的生活方式不再理所当然了。”一个当地图瓦人这样对我说,“喀纳斯在我们脚下发生着变化。不管情不情愿,图瓦人都得改变。”
我想起在布尔津街头(一座因喀纳斯而声名鹊起的小城),一位俄罗斯老妇人,完全是陌生人,她走近我对我说:“‘大列巴’仍然好吃,但毕竟不如从前地道了。”“为什么?”我一边摆弄着刚刚买来的硕如锅盖的大面包,一边问,“是老手艺失传了吗?”她回答道:“‘大列巴’的工艺耗时费力,做一炉要24个小时,却卖不上多高的价钱,而做其他的一炉面包只要两三个小时,同是三斤面,现在‘大列巴’比原来的小了一圈。没有办法,现在谁还有心思学这手艺……”
老妇人有些伤感,因为失去传统而伤感。而对于那些自称是成吉思汗的后裔——曾把喀纳斯当作一块神异之地而定居下来的图瓦人而言,喀纳斯是绝对的“圣地”——一座神圣不可侵犯的庙宇。
对于此行,我曾认真作了准备,比如查阅资料和翻看图片,包括有关湖怪的电视报道,但是眼前的喀纳斯,却化难为易,仿佛一个半醉半醒的少女,完全是以喜悦的姿态,交出了自己深藏的秘密。
“让这些与世隔绝的山里人与我们分享同样的现代文明,有什么不好?”同行的人取笑我得了城市人富贵病,“他们的价值是让我们现代人不要回到过去,他们也要过好日子啊。”没错,现在越来越多的图瓦人以经营生态旅游来补贴收入,他们的木克楞(一种原木筑砌的房屋),已多变成了旅馆,秩序整齐,方位明确。倒是有一位名叫叶尔德西的吹笛老人,向我们些微传达了某种来自久远年代的神秘信息。老人67岁,这个年龄,在图瓦人当中已是高寿。叶尔德西老人会吹奏一种叫“楚吾尔”的自制乐器,乐声低沉而悠扬,令人想起中国古代有一种叫做“胡笳”的乐器。老人给大家表演了两首乐曲,然后回答了一些人的提问。他说他的音乐不是吹给别人听的,而是他和自然之间交流的一个手段。但是,我们都分明看见老人的侄女堵在门口,忙着替他收钱。
对游客来说,能够一睹喀纳斯的身影具有极大的吸引力,随着景区的开发和基础设施的建设,昔日难得一见的喀纳斯似乎比较愿意展示自己了。的确,独处是种特别的能力。“谁知西域逢佳景,澄澄春水一池平”这样的诗句正连同久远的年代一起隐去。
“一年之中,七个月冬天,五个月夏天。”一位修理滑雪板的年轻图瓦人强烈地吸引着我的视线,他说,“冬天发生雪崩,经常有牧民和羊群葬身雪海……”说这话时,他头也没抬。这时,年轻人怀里的那副巨大滑雪板,突然间,仿佛成为我这个北方人蓄谋已久要寻找某种东西的线索……
眼前的情景对我来说并不陌生,它令我想起大兴安岭、满洲里以及额尔古纳河沿岸……我一直都相信预兆这种事。我不知道,这一瞬间,缘何与我的个人记忆密切相关?那似乎在告诉我,这才是喀纳斯的常态。如果认为喀纳斯仅以美景名动天下,那就大错而特错了。
天空盘旋着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