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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的颜色。帽子的硬度韧度好,帽体的棱棱角角都透着精致,里边还带一圈海绵厚衬和帆布帽托儿,戴在头上通风透气,松紧可人。凡碰到西装革履的管理层到工地视察,头上都是清一色的红安全帽。就凭这些,红帽子的档次不言而喻。有次小吴牛来了信,他们等不到下工,吴青苗就给大家读起了信,正听得聚精会神,一顶红帽子在旁边一晃,就像油锅里溅进了水星,几个头扣头听信的人,都吓炸了。可仔细一看这人竟是更倌褚胖子。老褚笑嘻嘻地说他不过借了顶红帽子,混进来要点散水泥,回家堵耗子洞,倒把几个老乡吓成了耗子炸营儿。红色安全帽连着权贵和地位。即便你是一个小工,一旦你捞着一顶红帽子戴,也会被认为你有过硬的门路,会另眼相待。
红黄两色分属两个阶级,吴顺手却是从一次随地便溺中得到进一步领悟的。那天,吴顺手在架子上让尿憋急了,又懒得去公厕,从杆子上下来,就三绕两绕,找个堆模板的屋角去解决。还没解决彻底,突然跳过来一个人,吼道:“你他妈长眼没?拎个破胶皮管子给你家菜园子灌溉呢!你看你把什么给污染了?”吴顺手这才看见模板空当儿里放着一箱啤酒和五六个盒饭。他见对方戴的是红帽子,说明他是甲方的人。他自知理短,可却嘴硬:“哥们儿,你们那啤酒也不漏气,还怕渗进脏物啊?!再说喝酒作业属违章,我不揭发你们不就扯平了吗?”红帽子一听火了,一把将他的黄色安全帽揭下来掼到地上,不屑地说:“你这土鳖,头上顶个黄屎帽子,你还敢嘴贫!”吴顺手捡起帽子一看,这不争气的玩意儿已被磕得四裂八办的。他哈腰拾帽子那一瞬,就什么人格尊严都没了!吴顺手这个气!他心想,在楼里屙屎撒尿的人多啦,他要也戴顶红帽子,即便让别人抓个现行,也未必敢朝他吆五喝六!现在他的帽子上又多了裂纹,往头上一扣,就扣出了许多的憋屈。
见廖珍也戴上红安全帽,一张脸都变得红彤彤的了,吴顺手心里多少有些发痒。她本该得到的颜色是白的,可是他知道红安全帽作为甲方的劳保用品,就贮存在范保管的库房里,廖珍换成个红色的那是别人眼气不得的。他一把掀下自己的帽子向廖珍展示了一下裂纹,说廖姐你可真有个好老公,红帽子都戴上了,你看我这顶成啥样了,反正你家姐夫的大库里存货有的是,这个后门我是走定了,谁让姐夫掌权了?
不料廖珍脸色大变,将挂在耳廓上的口罩又一捂,囔囔咕咕地说:“一会儿嫂子,一会儿姐夫的,总拴什么对儿啊?别跟我说这事!我管不着!”她带股气将货梯开跑了。
她这股火让吴顺手莫名其妙,也大失所望。
六月一过,雨季就渐近了。雨未来风先到,地面上常常是冷不丁就起个旋儿,沙尘和纸屑被卷进旋涡里,三旋两旋后,嗖地冲天而起,将已拔得老高的升降机钢架子,吹得骤然间像一条竖起的弹簧弓子,摇来摆去,令高悬在斗子里的廖珍总是将心提到嗓子眼。别说她一个生手,就是常登高上料的小工,也时常在货梯上被闪个跌跌撞撞,小推车里的砂浆被晃出来洒一地。毕竟楼体己起到了十几层,同步拔高的升降机架子,没风都有一定的摆幅,怎经得起大风吹?廖珍这边吓得叫出声,那边杆子上的吴顺手准哑着嗓子哼唱。呀呼嘿,咿呼嘿的,也没唱出个究竟,一串乐滋滋的虚词虚调,其实专为廖姐的惊恐做伴奏的。廖珍知道他这是故意气她,便一声也不吭。刮起风来,不仅
半空的斗子晃荡,脚手架子也晃荡,而且还吱呀嘎呀地乱响,可是盘在杆子上的吴顺手不怕这个,头不晕,腿不软,扛根管子在杆子上像走钢丝那样,十二分地快意。要是风雨太大,廖珍开着货梯一溜烟地下去躲避,往往刚到地面,上边就当当地猛砸架子叫车,成心别扭你。廖珍只得心惊胆战地再开上来。这种时候叫车的差不多就是吴顺手,他叫来了货梯,却在架杆上磨蹭着不过来,单等着风大、雨大,电闪雷鸣,眼见得小斗子里的廖珍被蹂躏得一脸苦相,他过足了心瘾,才一个高蹦进货梯,心满意足地返回地面。
随着货梯负载加大,升降机的小毛病也不断出现。这天14层上正在打梁,本来供料都来不及,货梯运行又一抖一顿的,像个噎了食的泼孩子,一路蹦鞑还一路打嗝。廖珍探出小窗叫来胡领班,让他用步话机快喊小炳。小炳平时不见踪影,可步话机一喊,他倒像天兵天将一样,说到就到。小炳一个鹞子翻身蹿到货梯外面,站到顶子上去检修。可14层上的瓦匠急等混凝土,架子就被砸得哐哐山响。小炳看看机械和电路,故障不算太大,他蹲在顶子上对廖珍说:你照开你的,我能在货梯运行中检修。廖珍战战兢兢地开了几个来回,小炳就始终在顶子上鼓鼓捣捣。因为上边没遮没挡地站个大活人,廖珍开着货梯,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生怕上边的小炳有什么闪失,要是脚下一滑,或被什么刮着……她头皮发爹,不敢多想,立马将货梯停在半空,朝上大叫着小炳你快下来。小炳正好已给大轴膏完油,换好了几个易损件,顺势从顶子上翻进货梯里。廖珍伸出两手让他看,掌心上都吓出了汗。她说小炳我浑身都是麻的,你再不下来,我就辞职不干了!小炳搓着两手机油说:这大晴天你怕啥呀?要是有雷电我才不敢呢,高处最容易招雷击。他说着向她举了一些工地升降梯遭雷击的例子,哪哪一个炸雷将大线击冒烟了,哪哪一个炸雷将斗子里的人劈焦了……廖珍赶紧止住他说:小炳你安的什么心?你是不是让我现在就回家去?小炳笑说:这不是为了让你增强避险意识吗!
小炳的话把廖珍心里的隐忧,瞬间给点破了。廖珍早已感到雷电和自己越来越近,常常不知所措。碰到阴雨天,一个闪电划过,悬在高空中的她就觉得一根怵目的光鞭,凌厉地向她抽来,鞭梢仿佛掠麻了自己的脸;一个炸雷当空响过,耳膜就疼得像穿了孔。可是经历了几次电闪雷鸣之后,脸麻过,耳疼过,斗子还是原来的斗子,人还是原来的人,她就见惯不惊了。可不惊是不惊,下一次炸雷再响在头顶,那种不一般的脸麻和耳疼,还是让她觉得天地之间有种莫名的不祥……
那个下午没有征兆,天空骤然就暗下来了,暗得如同被施了魔法似的一下跌进了黑洞。廖珍刚把一拨民工送上16层,这霎时的黑暗让她来不及惊惧,一个大雷就猛地在头上炸响,她本能地扳动手柄想快速下降,电箱上却砰的爆出一团巨大的火球。廖珍差点儿被那团浓艳的火球舔进去!随即货梯一颤就开不动了!黑暗中,她仿佛看见一个光灿的厉鬼,向她迅疾地绽放了一个诡谲而绚烂的狞笑,蓦地化作一缕青烟,旋升天穹。当她恢复了视力,浓重的焦糊气味弥漫在左右。升降机已搁置在15至16层之间,上不去也下不来,又被大风吹得悠来荡去,让她的心揪作一团。天穹如同凿出了无数个破洞,如注的大雨,铺天盖地袭来,世界霎时陷人漆黑的混沌之中。密雨砸在斗子顶上,如同一万个鼓槌击打着一面西洋鼓。她惊恐地从摇晃的斗子里冲进货梯,头发和全身一下湿个精透。而货梯架已成了茫茫大海中的船桅杆,她紧紧抱住边上的立杆,一动也不敢动,仿佛迈错半步就会跌进万丈深渊。她大声呼喊求救,风雨却将她的喊声撕碎。凭着感觉,黑暗的楼体里干活的人们已在纷乱中摸索着楼梯下去了。当又一个闪电划过时,周围已经空无一人!
突然,廖珍觉出立杆抖得厉害,这抖动细密凌乱,不像风吹的,她警觉起来。没等辨清什么,大风送过来一阵叫声:“廖姐!别害怕!”借着闪电望去,一个被雨水浇亮了的黑影正顺着杆子往上爬,这黑影距离她还有好几层楼远,仿佛是一条细亮的钻天水蛇,她一下竟哭出声来:“天哪!吴顺手?!”
已爬到与货梯齐平高度的黑影,朝货梯这边一节一节地移着、跨着,廖珍吓得不敢看,又忍不住要看,心提到嗓子眼儿。黑影终于拉住了货梯的边杆,一跃扑进了货梯。
廖珍扯住边杆,惊恐地问:“怎么这样啦?”
看不清面目的吴顺手气喘吁吁地说,工号的总变压器让雷击了,全工地都停电了,他正在地面上清理管子,暴风雨就来了。他见楼里的人都撤光了,抬头一看升降机悬在半空,他想把吊在半空的她引下来。对于架子工来说,从堆满建筑垃圾的楼道里登上十几层,还不如顺杆子爬来得痛快。杆子搭得再高,那也是他们亲手架起的,杆子的关节和走向都在他们心里。吴顺手想都没细想,顺杆就往上爬,没想到的是雨中的杆子太滑,又有旋风捣乱,他爬到半路小腿就让卡扣划出口子。吴顺手按按小腿,黏糊糊的感觉告诉他伤得不轻。他却毫不在意,只急燎燎地说:“廖姐,快!跟我往楼里撤!”
货梯停在两个楼层中间,无论进入15层,还是进人16层,都得在货梯以外找准位置作搭脚,往上或往下爬过半层楼,才能抵达楼体的洞口。半层楼的架杆,吴顺手一蹿高就上去了,可廖珍刚有攀缘的想法,浑身先就酥软了。她只得死抱着边杆蹲下。吴顺手冒雨骑在她头顶的杆上,伸出手拉她,廖珍哪敢够那只手,她要稍有闪失,两人就得一起掉下去!
蹲缩在货梯角里等雨停,这是廖珍现在唯一可做的。吴顺手没办法,只得又从杆子上滑下来。他不知打哪儿拖进一块编织布,让廖珍披在身上,虽挡不了多少风雨,可她还是觉得好受了一些,这才看清吴顺手,他已是浑身泥浆,面目全非了。想到他攀爬的架杆都是金属的,很容易招引雷击,心里又害怕又感激。
在呼雷闪电里一分一秒地苦捱着,终于听到了哐当哐当砸架子声。两人腾地站起来,底下有人扯嗓喊廖珍,是范保管和小炳!他俩便赶紧扯嗓应答。
四
经过两个小时的风雨折腾,廖珍以为小来小去地病一场,肯定是躲不过了。可是一觉醒来,竟连一点儿事都没有。
这一夜她睡在范志军的库房里。不要说那晚上雨太大,就是多好的晴天,当她一推库房门,那股碰鼻子打脸温热的气浪,也会一下绊住她的腿。她自己的家就缺这个。开升降机实行的是24小时大倒班,使女儿小琬的生活成了问题,她只好让小琬寄宿大姨家。没有女儿在家,廖珍每回一推家门,扑面而来的就是冷寂,她每迈一步,这冷寂就放大一倍。即使夏天的气温闷热,那无处不在的冷寂,也沁人她的骨髓,令她的心立时缩成一砣。她这才懂得小琬在自己生活中是有热度的。范志军雨夜库房里的气浪,还夹杂着一股喷香的米饭和炸酱味。她惧怕回家的冷寂,所以这喷香的米饭和炸酱味,一下就让她慵懒地瘫下来,一动都不想动了。
范保管脚下带着小跑,一会儿为她扒掉身上透湿的衣服,一会儿将热水倒在盆里。等她洗完换毕,桌上热乎乎的两菜一汤已摆上了。廖珍是饿坏了,喝蛋汤都发出咕咚咕咚打腔子声。当胃里钻出了饱嗝,她撂下桌上的一片狼藉,一个仰儿就倒在小床上。她眼皮发黏地看着范志军忙碌的身影,拖着长声有一搭无一搭地问:“老范,你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