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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敢往这上头想,更不希望别人往这上头想。可这毕竟是一个绕不开的事实。他把脸支给她。她抡起来的胳膊改变了方向,轻轻地抱住了他。她说:“我知道,你要不这样做就不是你了。”他说:“我现在已经不是我了。”她说:“你请评委的事,冬梅跟我说了。都怪我。”他说:“你知道,我不在乎金钱、权力和地位,我在乎知识分子的尊严。我现在老想取代林若地,我是真堕落了,就像海德格尔所说的第一次堕落,没了思想和理想,堕落于平庸和平凡之中。”她说:“也许你对自己太苛刻了。如果连你都不是知识分子了,那其他人连垃圾都不如。”她的眼里噙满了泪水,他用手轻轻地给她擦拭。她说:“你要好好的,我们都舍不得你。”
古树林像一条搁在案板上的鱼,几乎没眼神儿了,只是两腮偶尔动一下。金河坐在他的床头,眼瞅着死亡正在一点点埋葬他。
“告马飞飞的事,真不是我干的。”古树林气若游丝。
“我知道。我还不了解你吗?”金河攥着他的手说。
“可现在没人说真话也没人相信真话。”
“弗洛伊德说,一个人首先应该知道,在他开口说话之前他已经被阉割了。”
古树林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金河迟疑了一下,摘下他的礼帽。金河第一次发现他的头上还有一顶比草坪还绿的草绿色瓜皮帽。金河把瓜皮帽摘下来递到他手上。
“你知道‘四大绿’吗?”
金河摇了摇头。
“绿草地、西瓜皮,王八盖子、邮电局。加上这顶帽子,就是‘五大绿’了。”
“好玩。”
“这顶帽子比E大图书馆前的草坪还绿,我整整戴了它20多年,思想里早有抗体了,所以我不怕阉割。”
金河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眼泪哗哗的流下来。
“我不行了。阿瑟·米勒(美国的剧作家)死了,我写他的一篇文章刚开个头。我儿子还没有考大学。金河,我不行了……”
“男人到啥时候也不要说自己不行。”
“女人到啥时候也不要说自己投时间。”
金河发现古树林原来很幽默,以至于这种幽默成了他特有的品质。这种品质融通了虚实之境有无之情生死之界。这种品质让金河看到了久违的自由心灵之花在天堂开放的样子,让置身于沙漠中的金河闻到了绿洲的味道。
金河咧开嘴,一腔子的哭声像岩浆钻出地面一样喷涌而出。
“金河,我看到了大鸟在飞,飞得好高。”
古树林说完,闭上了眼睛。
金河紧紧地攥着古树林逐渐凉下来的手。不知为什么,他感觉到脑子里钻进了好多熟悉的鸟。中文系的会议室在5楼,窗外有几棵比楼房还高的槐树,上面长年落着一群黄鹂。每到开会的时候,总有一两只站在外面的窗台上冷静地看着屋里开会的人。一次,因为奖金的事,林若地跟一位副系主任在例会上吵了一个多小时,其他老师也就傻呵呵地看了一个多小时。散了会,古树林来到窗前瞅着外面的黄鹂,对正要离开座位的金河说:“人要是鸟就好了,鸟就没有这些无聊的事。”当时金河还在心里嘲笑古树林太矫情,可如今,古树林真的变成鸟飞走了,可他还得继续留在地上。他很清楚,自己永远也飞不起来了。真的想飞,也只有在梦里了。
可今晚,注定又是一个不眠夜。
责任编辑 宗永平
北方船
马秋芬
一
廖珍还记得,乡下人吴顺手刚来沈阳城时,正蒙头转向呢,竟一脚先踩出个乐子。
那乐子出白工地停电。
“北方船”工号自打三月开工,轰轰隆隆疯干了仨月,一时半刻都没歇过。这天让电业局拉了一下闸,几百号让水泥砂浆沤得像群泥猴似的民工们,竟乐坏了!第一次得以喘口气,直直腰。其实民工们也只喘了一口气,直了一下腰,然后鬼撵似的洗了把头脸,就忽拉一下都散了。谁让“北方船”工号就在中街的把头上呢。而这中街,哪里是平常的一条街?这是沈阳城乃至全东北最著名最繁华的商业街。平日里,在封闭的工号里没白没黑地干活,却时时刻刻被墙外喧嚣的气浪烘烤和引诱着,心里痒痒得都快熬不住了。这天虽不是周日,那商业街上促销的锣鼓和电声音乐,也把风震跑了,云震稀了,震出个阳光灿灿的大晴天儿。出了一身又一身臭汗的外地民工,不花一分钱,一步跨出去,就走进城里最具代表性的灯红酒绿中,这是在庄稼院里做梦都梦不到的景色,谁能不过去凑回热闹?所以工号里的人,就像一把沙子扬出去,一下就没影了。
电停了,人没了,开锅似的工地一下子像睡着了。刚来这里开上升降机的廖珍,却是工地上为数不多的逛着中街长大的沈阳城里人。她用不着像那些乡下人那样急着出去开洋荤,她巴不得闲出身子到范保管的库房里,像工地上那些过了小半辈子的民工夫妻那样,抓点闲空两人就用小电锅煮点啥、炖点啥。或者不用小锅煮炖,干脆双双挤在临时搭起的小板床上互相煮煮炖炖一番。
可刚进了范保管的库房,就听外面喧天喧地闹哄起来。
工地大门是用建筑编织布围出来的一个豁口,旁边支个帐篷算是门卫室。因为进入工地得有胸卡,新来的民工被保安挡在外面是常有的事。那天被挡在外边的民工,却扯个破锣嗓子大声争辩。
范保管的库房就在门卫旁边,所以这样的光景范保管见多了,听见跟没听见一样。
廖珍刚把库房的窗帘拉上,就听外面保安大声叫她:“范嫂子!范嫂子!出来一下!”
廖珍嘟囔着:“嫂子、嫂子、嫂子你个脚!”有几分不情愿地对范保管说,“老范,外头又吆喝魂儿了,理还是不理他们!”
范保管是面瓜似的一个人,对谁都是一副惹不起的样子。他面乎乎地说:“那些臭无赖,不理他们等会儿还得闹,先出去看看吧!”
廖珍推门探出个头,保安指着个糙脸糙皮的瘦男人对她说:“这老乡非吵着要进工地,范嫂子,你能不能找个人来为他签保单?”
廖珍对小保安说:“别老什么嫂子、嫂子的,忒俗。不是告诉过你吗?叫我姐,廖姐!”
小保安应声道:“哎,廖姐。”
这糙皮糙脸的男人立马转向廖珍,自我介绍说他叫吴顺手,是辽西建平羊栏寨的人。他的本家和屯亲在这儿打工混事的不老少,有堂兄吴顺坡、本家侄吴青苗、二外甥小豁嘴子,还有孙喜松、孙喜来哥俩,前院的二拴子、后街的张狗子、旺桩子……
廖珍整天和民工们泡在一起,这些名字她大体都能对上号,就说:“知道,是猴爬杆儿那档子人吧?”
吴顺手一听就明白:“猴爬杆儿……对,对,爬杆儿的架子工!吃工匠这碗饭的行当,全是属地瓜土豆儿的,沾亲带故一窝一窝的。土山子那边出瓦匠,桑林子那边出木匠,大窑那边出力工,我们羊栏寨就出架子工,不少人都在这个工号上混饭呢!你能不能给我找个人来签保单!”
廖珍说:“你来得可真寸!仨月没歇一天工,那些人一个个还没见着沈阳城啥样,都憋坏了,今儿个趁停电都逛中街去了,我看他们都得后半夜回来!”说完转身就回范保管的库房去了。
找不到人来为吴顺手签保单,小保安就让他一边呆着去。
吴顺手不干,冲着库房门一阵“范嫂子、范嫂子”的大呼小叫,这破锣嗓子无意间喊在廖珍的禁忌处,听得她扎心扎肝的,只得救火似的跑出来,又救火似的为他四处找人。
找来的是虾米腰胡领班。胡领班的手指头让钢钎子打穿了,正躺在铺上犯迷糊。
吴顺手一听口音就知道胡领班是建平县的老乡。一问,果然是。吴顺手就又将堂兄、侄子、外甥,猫猫狗狗的一串名字跟胡领班重扯一遍。
胡领班将他从头看到脚,说:“最近工地上老是丢些工具、电线之类的,你是啥顺手不顺手我也弄不清,工地上零零碎碎不老少,就怕被谁顺了手,你还是等你们羊栏寨的人来担保你吧。”
胡领班迈着鹅步刚要走,吴顺手急了,略一思忖就大声问:“我说哥,知道鲁煤窑不?”
胡领班站定,说:“咱建平的那个鲁煤窑?鲁本田?那谁不知道?靠开煤窑发家的大款,脖子上挂个拴狗绳那样粗的金链子,手丫缝哗哗漏钱像下大雨一榉——你是他本家亲戚?”
吴顺手说:“操,谁跟他是亲戚?我是问你知道他的……二窑婆不?”
胡领班眼睛一亮说:“咋不知道?!鲁煤窑的小姘二窑婆子,知名人士!不光我知道,地球人都知道!你是二窑婆的……哥?姐夫?妹夫?还是侄女婿?”
吴顺手赶了一天路又饥又渴,急着快进去讨一口吃喝,就一跺脚冲胡领班气急败坏地说:“拉倒吧!我是鲁煤窑二婆子孙彩霞的前夫!这能证明咱正经身份不?这能证明咱不偷不枪不?”
胡领班眼睛又一亮,道:“啥、啥?孙彩霞的前……”
吴顺手竟噎了一下,说:“听不懂啊?!她是我以前的媳妇,我上这儿来打工,养活让她扔下的没娘的小崽儿!”
胡领班嘿嘿嘿笑着,打量他好一阵,道:“你是她老公?真的吗?就你?人家鲁煤窑的二婆子,那妖精可不是一般战士,小腚扭扭的,奶子颤颤的,浪不丢儿的,盘儿有多靓!你小子有皮相没骨相的,整个一只抽抽鸡儿,还跟鲁煤窑二婆子一个被窝睡过觉?扯吧!”说着对廖珍和小保安说,“他说的二窑婆子,可不是一般人物!跟局长、县长喝酒,都把他们一律喝桌子底下去!那么个美人坯子,他愣说是他前妻,逗不?”
廖珍想走开,却又让那个男人求救似的拦住了。
廖珍只得说:“你拿不出身份证明,我有啥办法?”
吴顺手从衣兜里摸出一张小相片,指着上面三个豆粒大的小人头给胡领班看:“你瞅瞅,这是咱一家三口儿。这个系领带的是我不是?这个头发像卷毛狗儿似的,是那贱货不是?这豁牙露齿的小崽儿,就是我和她生的宝贝疙瘩,属牛的,叫吴牛,今年十三了。咋样?我是她原装撒种机,他鲁煤窑只是个二炮手!这是蒙你吗?这是不是有根有袢的正经身份?!”
胡领班仔细地看罢相片,肩膀笑得抖抖的,又将相片递给廖珍看。廖珍看不清那个被称为二窑婆的女人有多妖艳,却只见那三个小人头搂着扯着,一副亲不够儿的黏糊样。心想,反目为仇的一家子,也有亲不够儿的时候,看来世上许多光景,原来都是靠不住的!
“啊!真的!没错,没错!你是原装撒种机!”胡领班笑得跌跌扑扑,说,“你这撒种机也太抽抽了点儿,人家二炮手多老硬,不端你老窝端谁!”
“胡领班,瞅他也怪可怜的,既然你们是一个县的老乡,你就先替他保一下,快签吧!”廖珍急着想快点摆脱,就替吴顺手说个情。她到工号这些天来,觉得乡下男人们最乐意将裤腰带以下的身体细节挂在嘴边上,猝不及防听在当面,心里总是不自在。她也怕这俩男人一通胡勒,不定又会说出些啥来。
胡领班抬起那只肿得像馒头似的伤手为吴顺手签了保单,引他进工棚去了。廖珍这才舒了口气。
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