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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一乐一边从地上爬起来,一边对车上的许三多喊:
三多,我不生你气,我来送你啦!
正说着,被许百顺一掌掴在脸上。
许百顺也朝许三多嚷道:儿子,好好活啊!
列车这时已经驶出了车站,史今把许三多刚一放下,许三多便蹲在地上哭了进来。
他说班长,我爸刚才叫我儿子了。
史今捡起地上的军帽,在许三多的后脑上轻轻地打了一下。
第二章 是马 是骡
马:家畜,颈上有鬃,尾有长毛,供人骑或拉东西。
骡子:家畜,由马跟驴交配而生。鬃短,尾巴略扁,生命力强,一般没有生育能力。可驮东西或拉车。
如果你像我一样见识短浅孤陋寡闻,就实在该有一本《新华字典》,如果你像我一样常翻字典,需要依赖这本小书给出的解释,就会找到上边给的两句话,板板钉钉搁在那,虽说那解释让这一说平添几许陌生,可班长告诉我,那叫定义。
定义,就是用不着你去怀疑的意思:有那工夫干点别的。
这是我当兵学会的第二件事情,你走进这个队伍,跟大家一样,或者说尽可能跟大家一样,你就不要怀疑,不要怀疑任何一件事情:从命令……到这种简简单单而又叫人似懂非懂的……定义。
在部队,我学会的第一件事是一句话: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
有点疑惑,于是去翻字典,却翻出第二个疑惑,为什么字典里的骡子与马,和我平常见的不大一样,骡子是啥马是啥的疑惑,想来不是大疑惑,后来也就淡了,可是骡子是马的疑惑,一直是我们新兵全体的疑惑。
到底怎么是头骡子怎么是个马?骡子不好,马好,被当作骡子的孬兵都知道,可骡子和马除了生育能力外,到底还有什么区分?以至马是天马而骡子是土骡子?
对了,用不着怀疑,我现在已经变得很忙了。
用班长的话说,有这工夫干点别的。
★二级士官许三多
史今在军列里到处找人,好不容易才找着了。
他说卫生员,给我点眼药。
卫生员说,你眼睛怎么了?
史今说不是我,是新兵,还哭呢?
卫生员有想笑,说这都出了省啦!怎么还哭?
史今无可奈何地摇着头,说我正后悔呐,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招了这个兵。有他一个哭,这全车谁都停不下来,我就担心等到了营里,得哭出几个瞎子。
卫生员又是一笑,说我留两瓶,这包你就先拿去吧。
列车终于在傍晚时分缓缓停在一个小站里。外边有人在大声地张罗着吃饭啦,下来吃饭啦。车里,许三多们的眼睛早已哭得红红的,像兔子眼。车门刚一打开,一个地方领导便迎上来,嘻嘻哈哈招呼着:向军人们问好!欢迎来我这平原县刘关张打天下的地方!就是穷了点,粗茶淡饭,大家多担待!说罢,向车门边的许三多做了个鬼脸,说小伙子一个赛一个精神啊!许三多冲着他莫名地笑了笑,一看车外满眼陌生的黄土,顿时就愣住了。
史今过来还礼,手还没有收下,就被那地方领导的话给吓住了。
那领导说:你这车兵挺好啊!没看到一个哭的?史今说别,您别提这个醒儿!可还是晚了,站在边上的许三多,呜地就又哭了起来,转眼间,简直百花齐放,整个车厢又泛滥成了一片。吓得那地方领导只有暗暗地恨自个,我说啥不好,我怎么说这个呢?
许三多已经哭得淋漓,一边哭一边抱住一旁的人,又是拍又是打,拍了好久,才忽然发现,一直被他搂着的那竟是成才。
许三多突然把成才放开了。
成才却狠狠捶了他一拳,随后把他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许三多哭着说:成才,我对不起你,我跟班长说你打我小抄!
成才哭得更响,他说许三多,我也对不起你,我跟班长说你不敢看杀猪!
两人捶着拍着,眨眼便成了莫逆的相交。
这时史今从车上跳了下来,站在车门边大声喊道:
过了这顿可得到军营里吃下顿啦!你们到底是要哭还是要吃?痛快的给我句话!我数三个数!不下车就开走!
一……
二……
三……
可是,还是没人下车。
史今没有办法,只好摇摇头说,得了,你们边哭边吃吧!我服了你们啦!
新兵们这才一个个悲悲切切地从车上下来。
平原上月色如镜,军列在月色下飞驶着。车里的新兵们或偎或坐,成堆成团,史今坐在铺盖卷上,周围仍有间歇的抽噎,但大浪头已经过去了。史今的神态也已经放松,他说跟你们说说你们要去的部队吧,是支顶好的部队,团史战史摞起来能有这么高,团部统计过,咱们团歼灭的敌人,一共有六个国籍,加起来有十个师……
新兵一下好奇起来,嘴里说十个师得有多少人哪?
十七八万人吧。有人说。
咱们团有多少人哪?
史今说三千多人。
有人便惊叫起来,我的妈呀,这一个人就干掉了六十个?班长你干掉几个?
史今顿时笑了,他说哪有这么算的?咱们准备打仗不是说要打仗,我一个也没干掉过。我是要告诉你们,咱们团战史老鼻子辉煌,刺刀见红的战,打过得有大小几千次,现在呢,现在也是咱中国全机械全装甲化的王牌部队,所以谁也不兴再哭啦,别让老兵看笑话,老兵可就爱看新兵哭,想想我入伍那时候也是哭个黄河决裂,让老连长一直笑话到现在……不,老连长现在可走啦,他走的时候我可又哭啦……
史今是个极感性的人,说得自己又有些眼眶湿润,这时新兵里有人暗暗发出了一声笑。
又笑?史今说好好,笑总比哭好。谁这么乐观,大家跟他学学。
他朝笑声的来处走去,揭开毯子一看,是许三多正枕在成才的身上。谁也不知道他笑的是什么。众人不觉一阵轻笑。
史今嘴里轻轻地说了一声王八蛋,然后吼着大家睡了吧,明儿一早就到了家啦,以后咱们团就是咱们家,以后你们见过的兵啊将啊,能成千上万,可你们得记住,第一个跟你们说这话的是我史今史班长欢迎来咱们团!
说完,把车厢里的防风灯灭了。
车厢的间隙里有几缕天光透入,外边天色很好。
慢慢地,许三多在成才身上醒来了。他是被一种从未听到过的声音惊醒的,那如其说是声音不如说是震动,无休无止,似乎从地底下渐渐接近。他惊恐地张大了眼睛,周围的新战友却一个都没醒,只有史今的床空空的。他看到班长早已经起床了。
许三多不安地问道:班长,那是……
话没说完,就听到班长严厉的声音:
到站了!大家起床!列队!整理军容!风纪扣!军帽!裤线!背好背包!一定要给你们的军营第一个良好印象!
车摇晃着在减速,明显是已经驶进了站里。周围的人都跟着史今依样画葫芦地做着,只有许三多仍在注意着外边的轰鸣声,他想,那绝不是靠站时该有的声。
史今的口令又接着响了起来:列队!集合!成密集队形!照高矮列队!手放背包绳上!立正站好!史今喊完长长吐了口气,心里说妈的,可算回到家啦!
外边也传来阵阵的口令声和跑步声,这声音让史今觉得亲切,但新兵们惊奇不已,有的甚至有些惊惶不安。
车门轰的一下,被人外边拉开了,袒露在外边的,是广阔到能投射白云阴影的一片草原,连长高城和指导员就在外等候着。他们就是以后将领导这队新兵的人。近处的站台上,是一辆正在原地转向的主战坦克,六米长的炮管看上去几乎从车门外杵了进来。
整个站台上似乎都被这杀气腾腾的家伙占据了。
新兵们都有些震惊。车门边的许三多却反应最快,他举手过顶,下意识地投降给了那个钢铁的巨物。但几秒钟后,他的脸上便有点暗暗地发烧,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样。几个小时以后,许三多终于明白了,这支部队最不屑的,就是他的那种姿势。演习的时候,这支部队的士兵们,宁可演尸体,也不演高举双手的投降兵。
但他的那副形象,却永远被定格在了那里。
而当时的定格是被连长高城打破的。他大步向车门前走过来,说:那个兵干什么?演俘虏吗?你以为你很幽默?
高城觉得很不对劲,他朝许三多命令道:你,给我下来!
许三多慌慌张张跳下来,险些砸在高城的身上。
高城更火了,他说慌什么?还没上战场呢!然后对着身后的坦克,没好气地吼道:还不把车开走!你们坦克连别在这碍我们的事!
坦克手别过脸,笑笑的将坦克开走了。
但许三多的形象,被高城牢牢地记在了脑子里。
记住了,并不等于是好事。转眼间果然就出事了。
新兵们从坦克与战车之间走过的时候,一个个让那八九百匹马力的引擎,震得神经麻木。老兵们在忙碌着,不成队形但透着专业,眼里对这帮新媳妇似的新兵蛋子视若无物。这个机械化步兵团在换装。如果拿一份换装计划列表,那上边打算在本年内在装备上做到火力增强六倍,火力覆盖面积扩大二十倍,三年内完全掌握和熟悉以上装备,可你这会从那帮老兵脸上看不出那些金戈铁马和爆炸的火光,很多老兵神情严肃地在忙一件事情,拿一块抹布,细细地擦车,擦好了就送走了。
史今在高城身后轻轻叹了口气,他知道这事。他一路都在想自己能不能赶上。可高城不是,高城那漫长的军事生涯里,已经见过多次换装,多次的期待。
换了一个营,也有你那701车。
高城的话语里透着得意,他说咱是最好的,有好的也先让咱使。
史今说我想去送送701。
高城说去吧,已经装车了。
他指了指平板车的方向,史今的班副伍六一,正在一辆装甲输送车上朝他招手。
伍班副算着你今儿回来,特地给你留了块布。行了,就在这列队吧。
史今刚想走,却被高城问住了,他说这班兵怎么回事?一个个眼睛跟烂桃似的?
史今只好站住,他思忖了一下说:哭的。
高城的眼睛顿时就窝火了,他扫了新兵们一眼,突然停在许三多的脸上。
你,叫什么名字?
……许三多。许三多吓了一跳。
你刚才是什么意思?觉得很可笑吗?
……不是。
那是什么?
史今随即替他解围:报告连长,他不是不严肃,他是……没见过。
你是什么意思?他……害怕?
史今只好苦笑。
这个兵谁招来的?高城问。
史今说:我。
高城扫了史今一眼:快去送你的车。
史今如蒙大赦,提腿就走开了,身后的高城便大声地训起了话来。他说我叫高城,是本团钢七连连长,此次也担任你们这个新兵连的连长……
高城的声音,吓得新兵们一个个地胆颤心惊。
不远处的伍六一已经将史今拉到了车上,随手将一块抹布递给他:全班都擦过了,就差你了。那车已擦得新的一般,史今仍认真地在上边拭擦着。
……要送走了?他问。
伍六一说换了,换正经的步战车,连长算过笔账,说咱们现在等于一个炮连加一个反坦克导弹连,再加一个重火力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