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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兵 作者:兰晓龙-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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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三多爬了起来,拄着枪一步一步离去。
  终于,许三多看见了袁朗他们在树上给他刻下的箭头标志。他一急,头重脚轻地摔在了地上。这一摔,竟让他再也爬不起来了。他极力地抬头看着身边的一个水塘。水塘里是自己的映影,他恍惚意识到这水可以缓解烧得自己几乎要呻吟的炽热,他没有多想,便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
  今天是我当兵的四年八个月零八天。许三多忽然想道。我想我快要死了。死了也许上天堂,不管天堂多好,我会老想着地上的这些人。死了也许是一片黑暗,那更不好,我从小就怕黑……我怕黑,更怕死,所以我从来就不是个好军人。
  丛林外的扩音器又喧嚣起来了:……这只是比赛,不是战争,您并没有投降,弃权并不影响您心目中的荣誉……我们尊重生命,尊重军人的尊严,尤其是像您这样的军人……伴随着扩音器的喧嚣,许三多还听到了从丛林外围不停辗过的车声。
  下意识的求生欲望,让许三多把那枝绿色的信号发射筒握在了手里,他渐渐地摁上了发射钮,但是,他的手忽然在微微地发抖。
  最后,他将信号弹扔进了水塘里。
  他突然咬着自己的袖子哭泣了起来,哭了很久很久,一直哭到外边的喧嚣声和人声渐渐地远去。他想:
  今天是我当兵的四年八个月零八天,我想我真的要死了。
  可他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扔掉那个信号弹?
  我想我真的很傻。我并不太懂他们所说的荣誉,我不是个好军人。我只是个来自农村的孩子,当了四年八个月零八天的兵,最后的几天,我来到了这里。我很遗憾,我遇上的甚至不是一场真正意义上的战争。
  这里只是一场比赛,一场比赛而已。
  这难道就是我的故事吗?
  他想,如果让他自己来选择的话,他肯定不会选择这样的故事,至少不要这样开始,因为他的人生不是这样的开始。也许,他更愿意开始于比这温和得多的一处山林,南方的丛林。他会选择他出生的那会,那时有一个男人在天天算计着他的出生,那个就是他许三多爸爸,南方山地里的一个农民,他叫许百顺。而那时,他许三多还在睡着,像这会一样朦胧地睡着,睡在母亲的肚子里。
  每个人的故事,其实都是如何长大的故事……


第一章 龟儿子
  两岁时我开始学走路。
  我爸说,两岁是个该爬起来挨摔的年纪,再不摔该不会走了。
  摔起来很痛。
  于是我成了大哥和二哥的玩具,这个玩具会爬会滚,会分泌屎尿鼻涕诸般液体,总之是很好玩很捉摸不定的一件东西,像是终日在大哥和二哥手上传送的一个皮球,这个皮球有时在一个俗称屁蹲的动作中,把屁股染成家乡的红土色,有时连脑袋也不能幸免,日久天长我挺喜欢做大哥二哥的玩具,因为在他们那种穷极无聊又其乐无穷的传送中,实际上你是不用费心走路的,你只需要摇摇晃晃摇摇晃晃于两双小泥爪之中,实在不想玩了就拿大头照门框上撞出一个惊天动地的响儿,然后在你的大哭声中自有爸拿着新削就的毛竹板子过来解围。
  结果是我的红色屁股和大哥二哥青肿的屁股。
  结果是直到四岁我还是一只需要人传来传去的皮球。我不会走路。
  大哥二哥后来很轻松地就宽容了我。他们终于认可这个摇摇晃晃走路吭吭唧唧说话的傻三弟。于是在过了六岁关以后,爸交给三儿传承的不仅是大的二的旧衣服臭鞋,还有一个常用的称呼:龟儿子。
  至于外人,也就是下榕树乡的同村人,他们不像爸那样满足于一个含意暧昧的称呼,他们比较直率地叫我许三呆子。这个称呼后来随了同村的成才,一直流传到第七装甲侦察连。我那班副伍六一曾很坦诚地问过我:我也可以这样叫你吗?
  坦诚和直率真是一种美德,那怕是给你带来些微的不快。
  ★二级士官许三多
  当村口大喇叭嚷嚷的时候,许百顺还在刨他那地,是人都说他那口子这两天就生,大部分人都说他那口子今天就生,可许百顺是有主意的人,他晓得是那口子生,不是他生,他刨地,那口子照生,所以那口子生,他也照刨地。
  许百顺还记得,昨天晚上在垅沟里下了竹篱,就像那口子照生一样,竹篱里照常地会有泥鳅和小鱼,生活就是得时常有些小丰收,否则不叫百顺。
  小鱼在竹篱里翻白眼,泥鳅在竹篱里翻肚皮。
  大喇叭里还在嚷着:许百顺,许百顺,你死脱了头的还不回来?你要生闺女啦!
  后一句让许百顺气愤了,他毫不犹豫地回敬了一句:什么闺女,是儿子!
  接下来是溅着水花往家奔。清流冽冽,以连建制计算的泥鳅小鱼们蹦着花儿逃开了成为小农经济的一部分。据许百顺夸大其词的说法,那天逃掉的泥鳅至少有十二斤,而他确实得了个儿子,却只有六斤五两,所以,后来一到许三多的生日,许百顺的嘴里总会嘀咕着,说可惜了他的那塘泥鳅。有时候是大嘀咕,伴着荷包蛋挥过来的一个巴掌:真可惜了他娘的那塘泥鳅!
  下榕树的村中空地是许百顺的必经之道,一个后来被村长改名叫幸福广场的地方。但这时候的村长还没有起名题字的恶习,他正抱着他那一岁的儿子成才,在那块未来的幸福广场上招摇,他朝许百顺从鼻子里哼出一串模糊的声音:回家生儿子呢?他说。
  许百顺一向对此类事不屑挂齿,他挥挥手,算是一种响应。他说谁知道是骡子是马?又不是我生,老母鸡天天抱窝,女人家就得生儿子,急啥?
  村长又哼,他说我儿子名起好了,叫个成才,以后准定成才。
  许百顺也哼,那是对的意思。
  村长说我儿子七斤四两呢。他还要补充什么细节的时候,许百顺已经一划一划地去远了。村长的哼哼就急成了嚷嚷:不说不急吗?远处的许百顺说不急!小娘养的急!
  村长琢磨了会,觉得许百顺的背影很像只水鸭子,这个想法让他安心,重新专注于自己准定成才的儿子。
  但他们谁也没有想到,这两小孩,后来竟成才成到了一个部队上去了。
  半个村子的老少齐拥在许家的门口,直教个水泄不进,屋里终于传出一声婴儿哭声,人群齐齐轰出个“好”字。许百顺更急了,连钻带拱地往里冲。有人不禁对他数落道:不是教训你,你们年青后生要少看这路边的是非,心思要用在田里。许百顺一看,这不是村里的逃亡富农吗?不禁问道:是我生儿子呢!你啥成份?你逃亡富农来教育我贫下中农?逃亡富农顿时矮了一截,但反应很快,他说你叨叨啥呢?四人帮都打倒啦!你以为你准就生儿子吗?!
  许百顺没有顾理他,直直朝屋里扎去。
  是个儿子!屋里的许百顺突然喊道。
  又是个儿子!老子名字都想好啦!叫个许三多!许百顺的嘴里不停地嚷着:我许百顺生了三个!三个都是儿子!这么多儿子!毛主席万岁!!
  那一天,许百顺得意得像是疯了一样。
  以后的夏天傍晚,下榕树村中央的那块空地,就时常会有两个男人,一个是村长,一个是许百顺,各人手里抱着一个小男人,那表情是谁也不服谁。有时候许百顺还会拉上他的一乐二和一起助阵,显出一份男丁兴旺的气势,村长就很泄气,直到后来国家出台了计划生育的政策,号召只生一个好,村长好像才找回了一股正气!并在喇叭里不停地叫嚷着,直嚷得许百顺满嘴不满的哼哼。
  许百顺有自己的主意。
  1979年,许三多两岁,开始了摇摇晃晃的人生路程。
  那时的中国援朝援越,援了阿尔巴尼亚又援西哈努克。我们抗过美国,跟印度战斗,跟苏联战斗,此时的中国有很多地方等着男子汉们去流血流汗。男子,年青力壮抡得动锹也拿得起枪的男子,在中国似乎永远是一个光宗耀祖的话题。
  许百顺不再跟村长哼哼了,他集结了家里的男丁,去村长家表示友好,村头的大喇叭正广播中国人民解放军对越自卫反击战的社论。
  村长在屋里坐着,正吧哒着烟锅子,瞅见了走来的许百顺。
  许百顺拖着十三岁的一乐和八岁的二和,背上背着两岁的三多,三个崽子都有青的和红的屁股。许百顺只要村长给句实话,这战到底打多久?能不能打出个十年抗战来。一乐才十三岁,还有五年才够兵龄。但他想好了要让一乐参军。
  村长哼道:打完咧,头十天就打完咧!打个小越南还十年抗战?头十天就收拾了狼崽子十个师!村长说,我跟你说啊,以后呢,该种地的种地,该搞生产的就搞生产,咱们就搞建设了。再过二十一年就2000年啦,2000年就啥都实现啦!
  许百顺不信。后来的中越边境,零零星星的又响了好几年的枪声。他的热望又跟着呼呼拉拉地炽热了好几年。在许百顺的主意里,家里的三个男丁都是有讲究的,工、农、兵。他老许家一样踏上一只脚,那是踏踏实实的硬道理。
  1984年,许三多七岁,终于能站稳了,只是说话还夹生。
  许百顺让哥仨站成了行,他从袋里掏出一些钱来,一张一块上又加了张一块,三人都激动得不行,许百顺也不仅是慷慨,而且激昂。他先把钱给了许一乐,说家里有钱啦,去了县城,先吃点好的,查身体别涮下来。这两崽子带着,让他们长长见识。
  许一乐接过爸爸的两块钱,兴奋得差点要行了一个军礼。
  1989年,许三多十二岁,刚从学校回来,身上还背着几乎让成才打散了架的算盘。那天学校正学珠算。一进门,许百顺又让哥仨站成了行。许一乐已经和爸一样了,他浑身泥泞,神态也苍老了不少;那许二和却一脸不屑的神情。
  这一次,许百顺拿出了一张五块的,瞪一眼许二和,他说咱家不是万元户,你小子又不学好,就该上部队练练。你哥押着你去,龟儿子傻人有狗运,也一起去镇镇你的邪气。
  许二和接了钱,伸手还想要,许百顺不再给,他只给他扣了一巴掌。
  1995年,许三多十八岁了。学是不让念了,初中毕业后,爸就开始怀疑一个学富五车的儿子在下榕树这山沟子里会有什么妙用。这一次,哥仨也只能站成哥俩了,一乐和三多的中间,空了一个位子。
  许百顺从一摞票子里拿出了一张五十块,说,家里穷啊,也不知道生了你们三个干嘛?你龟儿子最笨,笨得连庄稼活都不会干,还得防着你跟老二学坏。你去当兵吧,当兵省钱,没准复员时还能闹个工作。拿去。
  许三多却摇摇头。
  许百顺说,说你笨就是你最笨,看到钱都不知道要。
  许三多说,我不要钱。爸,当不上兵我还念高中行不?
  许百顺将钱狠狠拍在许三多的手上,虽没大吆喝,但他的脸上已经写着不行二字,许三多的脸上不由现出一点茫然的愠怒。
  十六年过去,家里还是没有一个当上兵。
  许百顺是个有主意的人,他知道这山沟子里的农要走出一个工来,必须先得做成了兵。
  从人武部出来那天,许三多第一次晓得自己的裸体还可以这样被人检查的,而且尽检查一些绝不该检查的所在。就在那时,他看到了两个兵,一个兵从外边进来,一个官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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