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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回神色凄然,摇摇头:“你说清楚一点,我不懂你说什么。”
谁也没有注意,他说话竟然变得十分清朗流利了,连令主也没有察觉到。
令主缓缓道:“你从小是在妓院中长大的。你姓钱,外号钱麻子,大号钱方回。你母亲叫钱玉如,是安庆烟花巷中的名妓。你连自己的父亲是谁都不知道,对不对?”
方回冷冷道:“你说得不错。那么,我是不是可以说,你便是血鸳鸯令的令主‘西门一枝花’。你复姓西门,大号西门飞燕。你父亲叫西门不忌,你母亲叫董桂枝。你还有一个被你杀死的丈夫,名叫方向天。”
场中一片死寂。没人知道西门飞燕是谁,林千峰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连血鸳鸯令主最亲近的人红衣人也不知道西门飞燕父亲母亲是谁,不知道西门飞燕还有一个丈夫,更不知道他丈夫叫方向天,不知道方向天是被自己的妻子杀死的,但是这个钱方回钱麻子知道。
西门飞燕居然也知道,钱麻子这么个不起眼的小人物的母亲是安庆名妓钱玉如,而且知道钱方回没有父亲,因为钱玉如是个妓女。
一个是不起眼的小人物,一个是掌握武林生杀大权的血鸳鸯令主,他们二人彼此知道的这么清楚,这简直不可思议。
因为不可思议,谁都不敢说话了。
西门飞燕沉默半晌,冷冷道:“这么说,老身猜得不错了?”
钱麻子冷冷道:“在下也猜得正确。”
“你母亲那老婊子还念着方向天,因为你的名字是‘方回’,你母亲还盼他能回生呢。”令主缓缓说着话,像是在唠家常。
“我母亲说我父亲是方向天。方向天因恋我母亲而被你杀死,对不对?”
“不错。”
“你杀了我父亲之后,当时我母亲已有身孕,自是打你不过,于是你以此要挟,迫我母亲寄身烟花巷中,对不对?”
“正是如此。”
“你是因为试出了我所用的武功家数,才知道我是谁的,对不对?”
“从你执梳的姿式,我自然能猜得出。除了方向天独门梳功,世上还有谁有如此高明的梳上功夫?”
“那么好吧,还有一招,请西门前辈发招好了。”
令主淡淡地道:“这一招若取不了你性命,老身自会退出林家的。”
钱麻子也淡淡地道:“然后你便要再去杀我母亲去?”
“不错。”
“来吧。”钱麻子大声吼叫,声音中充满了凄厉和暴怒。
所有的人都知道,这是人在临死前所能发出的最后一声叫喊。
他是在责问天地,为什么他的年轻生命就此完结了。
林千峰的心在颤抖,红衣人的心也在颤抖。
因为她用的梳子,乃是西门飞燕之物。
因为西门飞燕待她之亲有若母女。
她自然不希望西门飞燕失败。
但是,钱麻子是世上仅有的一个也会使合欢梳的男人,她难道又希望他输么,看着缓缓走近的两个人,所有的人都呼吸急促。
西门飞燕又是一掌击出。这一掌的变化,全为克制合欢梳功而练成的。掌影飘飘,已将钱麻子全身大穴一齐笼住,钱麻子无论后退还是闪避,都只有死路一条。
钱麻子自然不会选择死路,右掌一迎,拍了出去。
平平无奇的一招。
一声惊人的闷响,钱麻子飞了出去,西门飞燕却仍旧立在场中,一动不动。
林千峰大叫一声:“我跟你们拚了。”长剑甫出手,已被红衣人和几个蒙面女人缠住了。无论他怎样冲撞,兀自冲不近西门飞燕。
远远地,钱麻子的身体动了一下,又是一下——他还没死?
这岂非又是不可思议。
打斗的人都住了手。林千峰喜叫道:“方……钱小哥,你胜了。”
钱麻子想爬起来,挣扎了几下,又躺下了。他呼吸急促而且粗重,那是一个垂死的人在作无用的挣扎时发出的嘶叫声。
林千峰扑到他身边,平生第一次跪了下来,想扶起钱麻子。
钱麻子怒嘶道:“不……不要……你……扶。”
他已伤成如此模样,仍是不要人扶。
林千峰不禁垂下泪来,看着他一次又一次努力想爬起来,又一次一次失败了。
有谁见了这等惨烈的场面而不流泪呢?
一个垂死的人,无力地想反抗命运的摆布,虽然他已经濒临死亡的边缘了,仍然在作最后的反抗。
世界上最不值得称赞的人,就是乐天知命的人,尽管他们活得很长。
唯有反抗命运者,才是人类的精英。
反抗者才真正体现了人类之所以成为人类的意义。
一个黑影跌跌撞撞从院门外奔来了,每走几步,都象要跌倒的样子,但那人还是走来了。
“方回……哥哥,……为什么……不叫我呀,干嘛你……一个人……来呀?”
来人正是林梦,被老父赶出家门的林梦。
“梦儿。”
林千峰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不明白。
林梦哭喊道:“爹……爹呀,方回哥哥呢,……他在么?”
林千峰怎么回答呢?
他无法回答女儿。
林梦扑到钱方回身边:“你……怎么了,哥……你怎么了?”
钱方回咧嘴苦笑:“我想……站……站……起来,……想……”
林梦泣不成声:“我扶你……扶你……”
钱方回不要林千峰扶他,但他不能拒绝林梦。
林梦努力扶抱着钱方回,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钱麻子站了起来,他还没死。扶他站起来的是一个女孩子。
钱麻子喘息道:“多谢令……令主手……手下……留情。”钱麻子毕意是钱麻子,他是个二百五,这当口了还要说笑话。
令主仍然傲傲地立着,一动不动,宛如一座雕像。
“请……请退出……退出林家。”钱麻子竟然还会咧嘴儿笑,虽然他笑不出声,但确实是在笑。
令主仍然不说话。
众人的目光都聚向了西门飞燕,那十几个女人眼中都闪出了恐怖的神色。
红衣人惶恐地叫道:“令……令主,你……你……”
西门飞燕的身躯竟也倒了下去。不可一世的西门飞燕竟也有被击败的时候。
但她还没有倒到地上,已被红衣人冲上扶住了。
西门飞燕的心口,正插着一只合欢梳。
红衣人的那只合欢梳,被钱麻子夺去的那只合欢梳。粉红的合欢梳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谁也没看清钱麻子是怎么击中她的。
在钱麻子击中她的那一刹,也正是钱麻子被她一掌振飞的时刻。
西门飞燕的掌飘飘悠悠地闪过钱方回的掌力,击在了他胸膛。她专门克制合欢梳的掌力,当然是非同小可。
但钱麻子放在心口的合欢梳,却飞向了她心口,两股力道聚在一起,西门飞燕根本闪不了。
她刚明白钱麻子右手一掌是虚招,已经晚了。
合欢梳已经深深扎进了她心脏。
西门飞燕竟也醒过来了,她也不会死的。
仇恨在一个人的心里埋藏的时间越久,也就越具有巨大的力量。就是这股巨大的力量,使西门飞燕没有死,钱方回也没有死。
红衣人喜泪滂沱:“令主,你……没事儿吧?”
西门飞燕挺了挺身子,努力想离开红衣人的扶持,但办不到。
傲立的身躯一旦倒下,比什么都沉重。
“钱方……回,老身……誓必……杀你……母子。”令主在努力发出喑哑得吓人的声音。
钱麻子哑笑道:“恭……候……大……驾。”
谁都知道,这二人是在比拼最后的力量,谁也不愿意在对手面前先死去。
“红……红儿,退。”西门飞燕下了命令。
在红衣人抱着她走开的时候,西门飞燕还发出一声冷笑。
直到看不见她们的身影,钱麻子才哑笑了一下,身子突然变软了。
林梦惊叫道:“哥哥,好哥哥,你……你。”
钱麻子沉重地向后倒去,带着林梦也倒了下去。
第十一章 安庆第一名妓
安庆第一名妓,当然是钱玉如。
钱玉如虽然已经年过四十,多年不接客了,但她的芳名艳迹,仍是有口皆碑的。
钱玉如是“自愿”到烟花巷中接客的,这是她比较突出的一个特点,而且也使她显得特别神秘。
钱玉如的神秘,更使她受众嫖客的崇拜。
至于钱玉如的身世,却是谁也不知道,只知道她在妓院半年,生了一个男孩。
钱玉如生过孩子后,坚执不肯将男孩送人,鸨母拗不过她,只好答应了。这个男孩,就是钱麻子钱方回。
有人猜测,她是因为私通受孕后,被家里赶出来的。
钱玉如虽然生过孩子,但身材仍苗条如处子,所以她的艳名不仅根本没有受到损害,反而更炽更烈了。
钱玉如并不挑剔,什么人都行,她没有低级妓女的粗俗,也没有红妓们的傲慢。
钱玉如很少有笑容,也很少说话。有人说她太正经太古板,但说这话的人还是愿意来找她。
钱方回十五岁那年,从妓院中失踪了,从此再也没见他回来过。
钱玉如也更沉默了,经常一个人哭泣,哭得茶饭不思。
钱玉如的美色因思念爱子而渐衰,门前冷落车马稀。有些人想娶她,钱玉如总是摇头。
钱玉如自钱方回出走后,便不再接客了。她搬出了青楼,住进了一家小巧的院落中,除了一个粗使的女佣外,只有她一个人。
钱玉如不接客已经六年了,人们已渐渐将她淡忘了,但文人们一旦评说起近二十年来安庆府的名妓,钱玉如仍是高居榜首。
钱玉如这几天总是睡不好,心惊肉跳。于是她总是跪在观音菩萨面前,恳求菩萨保佑她的爱子钱方回平安无事。
入夜,四下一片静寂,只有蛙鼓虫鸣。
女佣已经睡了,钱玉如楞楞坐在床头,想了想,翻开枕头,拿出一套小孩穿的衣服,怔怔地落下泪来。
“方回,你可知道,娘在念你啊,……你还在……看不起娘,……为什么不回来看一看娘啊……”
钱玉如一边哭,一边数落。
门外有动静,钱玉如一下惊觉了,止住了哭泣。
“钱玉如,没想到是我来了罢?”一个粗哑的声音在笑,笑得很阴沉。
“西门飞燕。”钱玉如一个哆嗦连一个哆嗦,颤声道:“你来……干什么?”
“咱们老姐妹好久没见了,怪想念你的,”西门飞燕哑笑道:“所以我今晚特意来看看你。”
“你想杀我?”
钱玉如自认不是对手。她若是敌得过西门飞燕,方向天不会死,自己也不会被迫寄身烟花。
“不错。因为你的儿子已经长成了大人了,而且他伤了我。”
“他呢,他……怎么了……”
“不死也残废了,现在正在姑苏林家呢。”
“你好……毒。”钱玉如软瘫在床上,“你连我的儿子都不放过,你好毒啊。”
“不。我一身玄功,已然被他废了多半。钱玉如,开门吧,咱们老姊妹多亲近亲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