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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菀沁没想到他这人一点儿都禁不起逗弄,嘴一撇,太没趣了,不过仔细想想,白日在官兵臣子面前调兵遣将、谈论军务,摆着一张严肃脸,转个身回了房间偷着笑红着脸写信,被人发现了,确实也挺尴尬。
这人,不会为了保住自尊,要杀人灭口吧!
她忙道:“——写得不错!就是如今写情信,已经不时兴用颍州纸了,您过时了!奴婢听说薛涛笺不错,底色是俏粉,格子还勾着花纹,闺阁女子十分追捧,王爷下次用那种,娘娘铁定喜欢!”
愠怒中的男子话音一收,脸色竟松弛下来,眼一斜,睨一眼那张信函,碍于面子,又不好意思多问。
云菀沁见他怒意稍怠,笑意更浓:“奴婢不敢欺瞒王爷。”
半晌,男子唇一启,听似淡然:“嗯。”就当她将功折罪,手一挥,将听了叫唤跑进来的下属赶了出去。
室内重新安静下来。
云菀沁将铜盆和棉巾端到他手边:“王爷净手吧。”
夏侯世廷这会儿见着这丫头,心里有点儿发虚,匆匆净了双手,揩干净后,皱眉:“好了。”
云菀沁将铜盆端到旁边,正想要出去,却听他道:“你等等。”
反正也被她看到了。夏侯世廷将写好的信折了一层,送进牛皮信封,封口,与旁边那一小扎红线绑着的家信捆一起,抬起手:“出去后,顺便给施大人,传本王的话,近两日找机会送回京去。”
云菀沁接过来,一时口快:“不攒得好好的么,到时王爷带回京给娘娘就行,怎么现在要送?”
夏侯世廷没想到她这双眼利索得很,该看到的不该看到的都看到了,脸色一紧,目似寒星,望她一眼。
云菀沁吞下话,却见他恢复神态,语气听上去十分的淡泊:“嗯,现在就送回去。”
她霎时明白他的用意。
晏阳这场变乱的结果无论怎样,势必都有一场剿贼战在即。
既要对敌,就免不了危险,即便他身为主帅,也在所难免。
万一有什么事,就算人回不去,至少这些信能给她聊以慰藉。
夏侯世廷见她捧着信没说话,皱眉:“听见没?还不出去给施大人。”
云菀沁望着他,虽然事态的结果不一定最坏,可他却已经在做最坏的打算。
只差一刻她想要揭穿身份,最终还是吸了口气,掐住掌心,忍了下来。
正因为他看重晏阳之变,她更不能袖手旁观,一定要协助他,度过这道关卡。
可一旦揭露身份,她就绝对会与这件事斩断了关系,——他是绝不可能再让她与黄巾党的人接触的。
她将一沓信函还回桌上:“这个,还是您自个儿交给娘娘吧。”
夏侯世廷一震,不敢置信地盯住她,这丫头,到底是哪里来的胆量,却听她望着自己,开口:“奴婢听施大人说过,王爷跟娘娘刚成婚。你们两个还有大好的日子没过呢,您将这信先送回去,娘娘看了是个什么想法?还不当您是立志城在人在,城亡人亡么?人不回去,她要这些死物干嘛?就算写得再情真意切,再锦绣团簇,也是废空话!您要是真的挂念她,体贴她,就好生生地送个大活人给她!”
城在人在,城亡人亡,八个字令夏侯世廷魂聚魄醒,精神拨正回来。
这丫头,竟然能猜透自己的心意。
灯火憧憧下,男子静默,眉目看不出是怒是喜,坐在高背椅上不动。
云菀沁屏息,等候着他的反应。
半会儿,他眉锁重重,唇角微讽:“听你这口气,好像有相好的?”
云菀沁一愣,顺溜道:“有啊,怎么没有。”
室内宁静俄顷,男子调侃:“居然还会有人喜欢你,那人是被鸟啄瞎了眼吧。”
云菀沁哑然道:“嗯,是啊,那人还被泥盆子糊了脑袋。”
夏侯世廷浓眉皱得更紧,这丫头还真是疯疯癫癫,奇奇怪怪,能跟她相好还能是什么好人,半斤八两的,不过被她这么一打岔没心情竟亮敞多了,挥挥手:“下去吧。”
云菀沁怕他还存着负面心思,飘了一眼桌上的信札:“那这信——”
男子手臂一伸,将那扎信扒了回来,语气颇是疲累:“不但泼辣,还啰嗦得要命。”
云菀沁放下了心,端起盆子一躬身:“那奴婢退下了。”
走到门口又听他喊了一声。
云菀沁停步,又怎么了?只听男子声音传来:“你去叫主事的婆子给你重新换一件袄子。”
少女穿着件芦花夹层袄子,衣裳滚边处还破了几个小洞,整件衣服刚好裹在瘦瘦小小的身子上,没有一点儿富余,看起来极单薄,压根挡不住晏阳眼下的气候。
云菀沁转过头笑笑:“多谢王爷了!”扒起帘子离开了。
转颈一笑,帘子因人离开,翻飞而起,带起一道细风,旋绕过暖和的屋内。
夏侯世廷鼻下有些似曾相识的馨香,是女子与生俱来的固有体香,发自肌肤,环绕身体,任何胭脂水粉或者油烟风尘都掩盖不住的。
以前从没注意到,今天与这丫头是头一次单独共处一室,她留得也久,这体香自然扩散开来。
香味虽马上变淡,继而烟消云散,却又霸道地占据着人的嗅觉。
神魂恍惚了一下。他哗的起身,走到熏炉边,手一掐,灭了那熏香,室内轻嗅残留的馨香。
……怎么会?估计是心理作用吧。
他醒悟过来,轻笑一声,有些自嘲,怎么痴魔到了这个地步。
竟在个完全八竿子打不着的女孩身上,不停找她的影子。
不过是身型略像,眼神偶尔颇似,不过这个年纪的女子,有共通处不是很正常么。
三千弱水,各有芬芳,可他那一瓢,谁又能代替。
——
第二天,云菀沁做完了手头活,去吴婆子那里重新领了袄子。
吴婆子早就得了通知,已经将软厚的簇新袄子准备好了,叠得整整齐齐,一见庆儿过来,笑眯眯将东西递过去,又另外塞了个雕海棠花纹的铜制汤婆子,低声道:“施大人吩咐的。”
云菀沁抱了过来,跟吴婆子道了谢,离开了。
回去下人房间的路上,她路过一处伙房,只见前方有一行人肩上抗着些蔬菜进出帐子,个个穿着粗布衣衫,百姓模样,不像是行辕里的官兵和统一着装的下人,不觉一疑,倒是难得放外人进来,脚步一缓,顺口喊了一声迎面而过的巡守士兵:“小哥,他们不是行辕里的人吧,咱这儿不是管得严,不让外人进来的么?”
士兵回答道:“这几名是晏阳城郊种菜的农户,今儿来给咱们送菜。晏阳城这一耗,还不知道耗到什么时候,行辕粮食有限,万一再冷些,下雪封路,只怕连粮食都难找,三皇子提前吩咐了,找农户送菜进来提前储着,以防不时之需。”
云菀沁点点头,与那士兵擦身而过,正要走过伙房,只见送菜的农户中有个穿褐色短袄的汉子,抗着一筐子大白菜,朝自己望过来,使了个眼色。
她心里一动,是吕八派来的人,稍微一考虑,轻盈几步上前,朝那伙房的主事福福身:“大人,奴婢主屋那儿做事的,王爷派奴婢来亲自瞧瞧新进的菜。”又看了一眼那汉子筐子里的大白菜,笑着往不远处一指:“这儿人多,那里亮堂,不如搬到那儿去看看。”
那主事见这女孩颇眼熟,再一听她鸭公粗嗓,知道是新进行辕经常进出王爷屋子的庆儿姑娘,倒也没多说什么:“你们几个人,去吧。”
云菀沁领着几人走到旁边,避开伙房当差的视线,随便找了理由将另外几个农户留下,示意那褐袄汉子单独跟自己来。
两人闪身到隐蔽墙角处,云菀沁只见汉子打量自己一番,低声道:“庆儿姑娘对吧?是吕八大哥派我来的,捎个口信问庆儿姑娘一声,来了这么多天,行辕内的地形都应该摸熟了,传个话,俺带出去,到时候吕大哥那儿也好办事。”
云菀沁道:“你告诉吕大哥,不可烧行辕。”
汉子脸色飕然收紧,退后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却已经有几分激怒:“庆儿姑娘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你投了官贼,叛变了咱们?”
云菀沁嗤笑:“你这话又是什么意思?俺要是叛了黄巾党,能想方设法施计叫沈家军不攻进城么?你既然有混进来的本事,也能想法子打听一下,看看阻止沈家军进城的是谁。再不然,俺刚见着你,早就叫人将你绑了!还跟你在这儿唧唧歪歪?”
汉子脸上怒意稍霁,浑身毛刺抚平,语气有些歉意:“是我冲动了,庆儿姑娘勿怪,可你说不要烧行辕,是什么意思?吕大哥已经备了好久,就等庆儿姑娘引个路,放个话,马上就能行动了!”
云菀沁眼一动:“俺待了几天,这行辕深阔难测,前面哨岗卫兵繁多,后面的皇子兵甲也在校场扎帐,日夜巡守不怠,火烧行辕,实在是危险大过利益,再说了,你瞧见了,他们如今也在找郊区百姓囤粮,不然怎么会叫你有机会混进来?行辕的粮食也算不上充足了,你们就算成功偷袭,又能抢多少?不合算的买卖,能做么?你跟吕八大哥说一声,千万不行!”
汉子听得倒吸凉气,却仍犹豫:“咱们后半夜偷袭,加上庆儿姑娘引路,怎么会不成?就算我回去说了,吕八大哥恐怕也不会就此罢休。”
眼下之计,必须先要阻止他们夜袭。
要灭了吕八这个已经烧得沸腾的决定,那就必须有另一个收获更肥的计划转移他的视线。
云菀沁道:“你回去告诉吕大哥,暂且忍忍,我会想法子让他们直接擒到秦王。”
汉子一讶:“真的?庆儿姑娘打算怎么做——”
云菀沁冷冷道:“这不是还没想好吗,你慌个什么,主意装在脑子里,你还怕飞了不成?先回去告诉吕大哥,等信儿,最迟十天之内,一定给他个交代。”
汉子再没一句废话,擒贼先擒王,若能直接捕了最大的,相当于覆了晏阳城的整个官兵队,暂时忍忍缺粮的苦又算得了什么,道:“好,十天后我再来。”说着探头见没人,悄悄先走了。
云菀沁隔了一小会儿,走出墙角,见剩下几个农户汉子还杵在那里莫名其妙等着吩咐,匆匆过去,道:“好了,菜不错,我到时同王爷说一声。将菜送回仓库,回去吧。”
几人完成任务,也没多说什么,担着菜先走了。
不远处,这一幕,正被出来做事的吕七儿看在眼里,只觉得奇怪,王爷什么时候叫她查看菜?
见云菀沁朝屋子回去,背影消失,吕七儿犹豫了一下,匆匆追上那几名农户。
却说云菀沁步子轻快,回了下人屋子,满屋婢子见她领了新袄子和保暖物事回来,全都围拢上来,做完活儿也没事干,扒着她,闲侃起来。
云菀沁一看大炕,才知道自己还没回来的时候,吴婆子又派人给自己送了几床加厚的被子褥子过来,不用说,也是上面的鸿恩。
“听说施大人早上就通知吴婆子给庆儿加御寒物了,当真是照顾庆儿啊,你们瞧瞧庆儿那新袄子,比吴婆子的还要扎实精致呢。”
“施大人的意思,不就是三皇子的意思么!”
“那倒是,庆儿这次立了功,甭说过冬的棉衣棉被了,到时得了赏识,被三皇子带回京都说不准呢!”
正在说着,屋门嘎吱一声,有人推门而进,是吕七儿回来了。
几个婢子也并没在意,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