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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冥也站在稍远的地方观看。
流沙的鸽子好像无穷无尽,随意捏捏手指,或搔一下头皮,那间便能利落地变一只出来。没多久,台上堆着的架子、木桶、道具、都站满了鸽子,但男人还是不停的变。表演越到尾声,流沙的动作便越快,好像身上长出七八只手似的,看得人眼花撩乱。连北冥也不禁为那手挥洒自如的幻术感到惊叹。
与其说是幻术,不如说是一套繁复无比的掌法吧。
这时流沙忽然抬眼,看到栖身暗处的男子,五彩斑烂的脸上瞬间绽开灿烂笑容。
北冥脸无表情,默默在一旁等候他表演完毕。
而台上的男人不慌不忙,轻轻巧巧探手入怀,在衣襟里抽出一大幅黑布。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下,猛一挥手把布幔扬起,遮盖住台前所有人的目光。
小观众们紧张地屏息。
下一瞬间,黑色的布幔缓缓落下。众人惊见台上空无一物,鸽子、道具、木箱子、还有流沙本人,都不见了踪影。
才一眨眼工夫哪。小孩子大呼小叫,跑上台去。
连北冥也不禁噫了一声。
「喂!」忽然,背后有人无声掩近,还在他肩上轻轻一拍。北冥迅速回头,一张五颜六色的鬼脸近在眼前,鼻尖对着鼻尖。
男子面无表情地退后一步,看似不动声色,其实被小小吓了一跳。
「你都不会吃惊吗?」流沙沮丧道。
「……」其实是会的。
「这样好不好?你背过身去,我再吓你一次,今次你假装被我吓倒了,就当是哄哄我,敷衍我一下嘛。」
「……」北冥无言了。又不是三岁小孩。
「不行吗?真的不行吗?其实我也猜到你不会答应,你这铁石心肠,无心无肺的。唉,可怜人家……多情总被无情恼啊。」哀怨。
「……」嘴角抽搐。
不过流沙就像生命力顽强的野草,很快就恢复精神了。
「对了,我的戏法不错吧?」笑脸。
「……嗯。」勉强回应。
可是贪心的男人明显不满意他的反应。
「咦?你的脸?别动!」流沙露出夸张的惊异表情,大手飞快往北冥腮边一探。
北冥微一侧身,居然闪避不及。
一阵痒痒的,彷佛被羽毛拂过的感觉。斜眼一看,原来流沙在他的鬓边变出了一只鸽子。
「……」明明近在眼前,竟然还是没看出半点门道。
随手一抛,鸽子冲天飞起,自由自在地远扬。流沙转头露出得意的表情。
「怎样?高不高兴?有不有趣?喜不喜欢?」赞我吧赞我吧,笑得起的眼睛如此说。
「……还好。」不赞只怕不能善罢。
「就说嘛,我一看就知道你嘴虽里不说,其实心里喜欢得不了。」用力拍着北冥的肩,流沙呵呵笑道:「你这人啊,就是不坦率,有什么事都放在心里不说来。嘴巴生来干什么?光吃饭?只入不出不健康你知不知道。所以说,以后喜欢就说喜欢,不喜欢就说不喜欢,你不说喜不喜欢,那人家怎知道你是喜欢还是不喜欢?不知你是喜欢还是不喜欢,那又怎能让你欢喜?不是每个人都像我一般聪明伶俐心思慎密一点即透鉴貌辨色言必有中心有灵犀……」滔滔不绝。
「……」一滴冷汗从额角滑下,北冥十分后悔一时心软回了他一句。
「既然你也认为有趣,又喜欢得不得了,那我就行行好,你想要些什么说出来,我变给你。」大笑脸。
一个哑的流沙吧,也许。北冥抿嘴。
「我要糖果!」、「我要皮球!」、「我要搏浪鼓!」
「好好好,都变……呃……」大笑,流沙回过神来,才发现说话不是北冥。
「快变、快变、快变、快变嘛!」清脆响亮的童音,原来是刚才的小孩子们。他们在翻遍了小庭园,终于发现了流沙的踪影。
「喂,小鬼们,我没说变给你们啊。」流沙扮着狰狞可怕的鬼脸。
孩子们不依,呜哗一声纷纷攀上那高大的身子上撒娇。不消片刻,流沙身上、背上、腰上、肩膀上、手臂上,甚至大腿上都挂满小孩子,活像一只大马猴带着一群小猢狲。
「喂喂喂,好啦好啦,我变就是了!」束手无策的男人只好乖乖妥协。随着孩子们的欢呼声,只见他在衣襟里左翻翻右摸摸,糖果皮球玩具便取之不尽,那件破破烂烂的阔大长袍简直是神仙的乾坤口袋。
北冥看着看着,嘴角不禁牵动。
「好啦,到此为止了。」孩子们精力充沛,强如流沙都应接不暇,不得已只好搬救兵,大叫道:「都去找小虎子玩吧。」
「怎么扯上我了?」小虎子闻声从屋子里探出头来,待看见北冥立刻恍然大悟,「哦,原来是肥羊上门了。居然真的来了,还真不怕死啊。」喃喃自语。
「……」无语。他听见了。
「小孩子胡说八道,你别听他的。」难得脸皮厚厚的流沙也出现尴尬的表情,道:「我一直把你当朋友啊。」
但话犹未了……
「流沙,机会难得,记得狠狠的宰啊!」彷佛吐他槽似的,小虎子朝他远远喊道。
「啰唆!!我自有分数!」吼回去,流沙尴尬回头,还没来得及解释,已看见北冥递他一迭银票。
「真的是五百倍的价钱啊?」点了一下,流沙倒抽一口凉气,吃惊道:「我要五百倍,你就真的给我吗?」
「……」扬眉。这不对吗?
「难道别人跟你要什么你便给什么?你好歹还一下价呀,这样不行啊,行走江湖这样很容易吃亏。」咬牙切齿,恨铁不成钢似的。
「……不必了。」跟流沙讨价还价,还不如干脆自绝经脉。
「要的要的,不然我过意不去。」流沙热心道:「你试试还价看吧,我们一两一两的商讨。不要担心,我知道你是第一次,自会迁就你的程度。」
「……」筋。北冥忍无可忍,直接取回银票转身就走。大不了孤身一人深入沙漠,胜过被这人气疯。
可是还没跨出脚步,流沙居然绕到他身前,夹手夺过银票。
「你不喜欢说不要就好,犯不着生这么大的气,而且你不说我怎知你不喜欢嘛,你说了,我知道你不喜欢,自然不会勉强你。」 陪笑陪笑。
「……」北冥对他的话听而不闻,只是看看自己握着空气的手,再看着流沙,墨黑的眼睛闪过一抹异样。
流沙坦然与他目光相对,表情无辜而敦厚。
过了好一会,北冥回复平静,淡然地说:「明天出发。」
第三章
酷热,黄沙。
烈日当空,沙尘滚滚,寸草不生。
锁上铁鍊,负著重重的枷锁,北武家的女人小孩赤著脚,牲口似的在灼热的沙漠上跚跚而行。
当日行刑中途,赦免诏书突如其来地降临。据说是朝中一干忠臣不值翟丞相所为,力争而来的结果。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饶。北武家的壮丁已斩尽,但刀口馀生的妇孺仍是被判了充军,流放到生存环境恶劣的西北沙漠,赐予戎兵为奴。
长路迢迢,凶险艰辛。对养尊处优的太太少爷们,特赦令只不过是另一场死刑,一场更漫长痛苦的死刑。才来到沙漠的边,半数人已不堪折磨,死在途上了,剩下的也不过是苟延残喘。
「然儿,吃点乾粮吧。」红娘,北武然的生母,当年府中的最俏丽的婢女,此刻满脸憔悴风霜,嘴唇乾涸龟裂。才短短数月光阴便好像老去十几年一般,女人身上已再不到半分原来的秀美。
「……」孩子抬头看看母亲,脸上连一丝表情也没有,像是一潭死水。
「至少喝点水吧,你每天只吃那么一点点东西怎撑得下去……」母亲越说越是心酸,不禁哽咽:「你现在是北武家仅存的血脉了,总得好好活下去……就是不为自己……也得为了北武家一脉。。。。。」
「……」还是无语。北武然只是固执地把水和食物推回给母亲。
那天,目睹爷爷父亲叔伯兄弟们一一身首异处後,最後轮到自己被押上斩刑台,就在刀锋落下的一眸间,特赦令来了。死里逃生的八岁小孩脸无表情,木然地接受这不知是幸还是不幸的处置,接著又匆匆跟母亲一起踏上死亡的沙漠之旅。只是,自此之後,本来就沉默寡言的北武然更加沉默了,好像失去了言语的能力般,再也不曾发出过一言半语。
看著这样的儿子,想起惊吓过度发了疯的大娘和几个姨娘,红娘不禁哭了。只是哭不出眼泪,只能悲怆地乾嚎。
一直以来她也以为自己不爱这个孩子。
她从没爱过孩子的爹,只是被动地被男人收进房中;男人贪新忘旧,对她恩宠也不见长久;後来生下这个性孤僻古怪的儿子,正正是爹不亲,爷不疼,害她也跟著受委屈。
八年了,她亲近儿子的次数屈指可数。可是面临绝境,骨肉亲情还是斩不开切不断。她愿意为他死去,愿意为他省下自己的口粮,只求孩子温饱。
「然,你跟娘亲说句话吧。」女人掩脸痛哭,忽然感到手背传来一丝温暖。抬头,原来是儿子握著她的手。
北武然的唇掀动了一下,似乎努力想说些什么。
红娘的心登时一紧,连忙屏息以待。
可是,她没有等得到。
传入她耳中的只有夹杂在风声里的马嘶和呼啸,隐隐带著杀戮之声。
「有强盗!是沙漠强盗!」远处,押解他们的官兵大叫。
横行於严峻的沙漠,沙漠强盗以凶悍残暴而闻名。官兵认为不值得为保护囚犯而断送性命,早以自行逃命去了。
剩下被拷起来行动不便的北武家人只有由人宰割。
囚犯身畔没有值钱的财物,强盗贪婪的心得不到满足,於是大开杀戒。
红娘本来吓得抱著儿子发抖,但看见强盗杀人,母性的本能让瘦小的她抱著儿子发足狂奔。
可是不跑还好,她这一跑,倒更引人注目。
强盗头子故意慢慢地踪马追她,待她一跤跌倒才上前以弯刀飞快一砍。
女人的头飞上半天,冒著热血的身子慢慢地,慢慢地倒下,彷佛怕倒得太快会压痛了儿子。
北武然呆住了。
他没来得及。
没来得及叫最後一声娘亲,没来及告诉娘,他不吃那些乾粮和水,是不忍分薄母亲本已少得可怜的口粮。
一切都太迟了。
抱著母亲无头的尸首,小男孩忽地浑身发滚,热血沸腾。被封闭了的心灵好像突然苏醒了。
小小的北武然没有哭,没有叫,维持著垂著头,静静地伫立。
强盗头子看著只道他吓傻了,於是笑著上前拿腿踹他。
而北武然要等的正是这一刻。
小男孩乘强盗单脚独立的一刹那间扑上去把他推倒,再从强盗腰间抽出短刀,狠狠一插。
刀锋入肉三分,强盗负伤把男孩打得飞跌,倒在地下动弹不得。
一个八岁,没学过武功的孩子,可以做的也只到此为止了。
北武然悍然看著杀母凶手,看著他举起刻有飞鹰图腾的弯刀,看著冷冷的刀锋。
原来,他最终还是要死在刀下。
但他不甘心。
仇恨充斥了小小的心灵,但他什么都做不到,只可以把悲愤化作一声怒叫。
◇◆◇
「呀呀呀呀呀--」
「北冥!北冥!」焦急的声音。
从噩梦中醒来,北冥在昏暗中看到一双关切怜悯的眼睛。
但今天的他,已经不需要人怜悯。
男人故意撇转脸,避开那双眼睛。
「北冥,你还好吧?发恶梦了?梦见什么?看你满头大汗的,一定很可怕吧?」热心流沙连珠炮发地问。
「……」没反应。
但二人在沙漠同行了两天,流沙已经习惯了他的没反应,亦知道要怎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