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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放掉水池里的肥皂水,又再次注满了它。我把母亲的长袍披在她的身后,好让她暖和些。接着,我又为她擦背,还扑上了点粉。
“我很抱歉。”
我朝镜子里看去,母亲的面孔正热切地注视着我的,她那曾经明亮的双眸由于年龄和疾病的缘故,早已变得混浊不堪,而且还充盈着泪水。
“我很抱歉,”她又重复说。“我很抱歉我从未给过你爱。我是担心会宠坏了你。”
我的心咯噔一下,就仿佛自己一直在飓风中心酣睡不醒,周边不仅雷电交加,还狂风大作,暴雨倾盆。忽然之间,我清醒了过来,接下来就是死一般的沉寂。刚出口的话语还留有余音,就像是夏日里暴雨过后悬在空中的一片静止的薄雾。我深深吸了口气,仿佛要把母亲微弱的声音吸进自己的肺里。她的话不但融入了我的血流,而且还撞向了我的心脏和大脑。
忽然之间,一切都真相大白。在那片刻之间,我不仅看清了自己,也看清了母亲。我这名不完美的成年孩童一直都在努力着让别人感到满意,可是总也不成功。因为是唯一的孩子,人们曾无数次地揶揄过我,说我要被宠坏了,但现在我终于能够释怀。我甚至还能想像出,在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后期,人们都给了母亲这位新任妈妈一些什么样的好心建议。我依稀看见母亲在生下我之后,两手空空、羞愧难当地离开了医院,仅仅因为我出生时体重不足,她无法将我带回家。我还能想像出她探求自己的灵魂,想找出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事情。她肯定无数次地听到过别人对她说“千万别……”,或者其他类似的警告。现在,这些话语就在我的脑袋里嗡嗡作响。
我读懂了母亲,一名从不允许自己无条件地溺爱孩子、在舒适中放松自己的女性,因为她担心这样做可能会伤害到我。我还看到母亲越来越习惯于抑制自己情感的流露,她给自己挖了一道壕沟,并且越陷越深,一直到某一天,这么做已经成了她生活中的方式——此时此刻,那颗受到疾病与时光侵蚀的心才裂开了一条缝,这条缝隙越开越大,于是真实的情感才得以洪水般宣泄而出。
突然之间,就在这间狭长的斗室中,出现了一道绚烂的彩虹。我的心里充满了宁静的感觉,这种感觉压倒一切,势不可挡。就在那个时刻,我先前经历过的所有痛苦和绝望,所有多年来未曾开口问过也未曾回答过的问题,都融入了一池的肥皂泡里。我推开水塞,注视着所有的一切全都涌下排水道。
我一边帮着母亲穿好长袍,一边用手捏了捏她的肩膀,还把她紧紧地拥在了怀里。
“没关系,妈妈。”我低声说道。“也许你是对的。”
一个乔恰利亚姑娘
[意大利]阿·莫拉维亚著非琴译
当教授坚持己见的时候,我曾不止一次对他说过:“教授,请您注意,这可是些普通的姑娘……乡下人……请您想想看,您这是做什么呢?……最好还是找个罗马女人吧……乔恰利亚的农夫都没受过教育,也不识字。”
教授特别喜欢最后这一点。
“不识字的!……我就是要不识字的……至少,她不会看连环图画……不识字的!”
教授是个下巴上留着一撮尖尖的下髯,嘴唇上有两撇花白胡子的老头儿,在古物中学里教书。不过他工作的主要对象却是废墟。每逢星期天,还有其他日子里,他都在阿皮阿路上,在古罗马的议事厅和卡刺卡拉的公共浴场那一带徘徊,寻找古罗马的遗迹。他的寓所里到处都堆满了考古学和其他各门各类的书籍,简直像一个书店。从会客室开始——那儿有一大堆书堆在一幅绿色的帷幔后面,整个寓所里——走廊里,房间里和储藏室里,到处堆满了书。只有厨房和浴室里没有书籍。
教授像爱护眼珠一样爱护自己的书籍,谁要去动他的书,那可准得倒霉。简直无法想像,他怎么能把这些书全都读完呢。不过这真像我们乔恰利亚人所说的那样,他仍然无论如何也填不满自己的肚子:当他既不在学校里上课,又不在家里教书,也不去研究废墟的时候,通常他都是上旧书商那儿去,在他们的书车上翻来翻去,然后总是在胳肢窝底下夹着一大捆书回来。总而言之,教授收集书籍,就像小孩子收集邮票一样。为什么他那么执拗地一定要用我们乡里的人作女仆呢,这一点我根本不明白。教授说,乡下姑娘比较诚实可靠,她们脑子里没有装上各式各样的愚蠢念头。他说,他看到乡下姑娘们像苹果一般红润的双颊准会觉得高兴,而且她们做饭都做得不错。简单点说,因为教授没有哪一天不顺便到门房里来看看我,执拗地要我给找一个乔恰利亚的不识字的姑娘,我就给我孩子的教父写了封信去。他回信说,他那儿刚好有一个我需要的人:一个瓦列考尔斯的姑娘,名叫图达,年纪还不到二十岁。不过,教父还在信上写着,图达有一个缺点:看书写字她全不会。于是我回信说,这正是教授所要的那种人:一个不识字的姑娘。
于是有一天晚上,图达和我孩子的教父一道来到了罗马,我亲自到车站去接她。我一眼就看出,图达是个道地的乔恰利亚女人,是那种可以整天不知疲倦地用锄头锄地,头上顶两个五十公斤重的篮子在山径上奔走的女人之一。图达的脸蛋正是教授喜欢的那种玫瑰色的脸蛋,她的辫子盘在头上,乌黑的、在鼻梁上连成一条线的眉毛,圆圆的脸,她笑起来的时候,嘴里两排整齐的白牙闪闪发光——在乔恰利亚,妇女都用锦葵叶刷牙。不错,她穿得不像个乔恰利亚女人,可是她走路的姿态却跟我们那儿所有的农妇一模一样——她是用整个脚掌着地,没穿高跟鞋。她的腿肚子肌肉十分发达,系上凉鞋的鞋带,显得那么健美。
图达挎着一个篮子;她说,这是送给我的。篮子里有一打新鲜鸡蛋,放在麦秸上,上面盖着无花果的叶子。我劝她把礼物送给教授,这样会给他一个好印象的。图达回答,她没有想到要给教授,他不是一位先生吗,当然他自己也有一窝鸡了。我笑了;当我们乘电车回家的时候,我向她问东问西,这才知道,图达是个十足什么也不懂的女人:她从来也没见过火车、电车和六层楼房。总而言之,正像教授所希望的那样,她是个没受过教育的女人。
我们回到了家里;我先把图达领到门房里,介绍她和我的妻子认识一下,然后我们乘电梯上去见教授。他亲自给我们开了门,因为他没有女仆,通常由我的妻子帮他收拾房间,有时候也给他做做饭。我们刚一进去,图达立刻就把篮子塞给教授,说:“拿着吧,教授,我给你带了些新鲜鸡蛋来。”我对她说:“对教授不能称‘你’。”教授却鼓励图达说:“没关系,小姑娘,你就对我称‘你’吧。”
教授讲给我听,她说的这个“你”字,是从古罗马人那儿流传下来的,古罗马人也和乔恰利亚人一样,不懂得互相称“您”,他们互相说话都很随便,就像是一个大家庭似的。
后来教授领图达到厨房里去。他的厨房很大,有煤气灶,铝锅和各种所需要的东西。他跟图达说明,这些东西怎样用法。图达默默地严肃地听完他的话。后来她高声说:“我不会做饭。”“怎么不会呢?”教授茫然地说。“人家告诉我,说你会做饭呐。”图达说:“我在乡下干过活……用锄头锄地……当然啦,我做过饭,不过只要做得能吃就行……我从来也没有这样的厨房。”“那么你在哪里做饭呢?”“在窝棚里。”“唔,这又有什么呢,”教授捋着胡子说:“我们这儿做饭,也是只要能吃就行……假定说吧,你该给我做午饭了……你给弄些什么呢?”图达微微一笑,说:“我给你做一个四季豆烧通心粉……然后你喝一杯酒……哪,然后你可以再吃几个胡桃,和一些无花果。”“就是这些吗……没有第二道?”“什么第二道?”“我是说,没有第二道菜……没有鱼或肉吗?”图达高兴地哈哈大笑起来:“四季豆烧通心粉,还有面包,你还嫌少吗?……你还要吃什么呢?……我吃上一盘四季豆烧通心粉和面包,就能锄一整天地……你不是不干活吗?”
“我在工作,我写东西,我也干活。”
“就是说啊——你工作……我们却是真正干活。”
简单点说,图达无论如何也不愿同意,照教授所说的那样做“第二道菜”。争论了许久以后,最后决定叫我妻子先来教图达做几天。然后我们又到女仆室去。这是间很好的房间,冲着院子,里面有一张床,一个抽屉柜和一个橱。图达朝四下里望了望,立刻就问:“我一个人睡在这儿吗?”“你想要跟谁住在一起呢?”“在乡里我们都是五个人住一间房间。”“不,这个房间是只给你一个人住的。”
我走了,临走嘱咐图达要勤快着点,好好工作,因为我要对教授和她的介绍人我孩子的教父负责。我往外走的时候,听到教授对她解释说:
“你看,你得每天用掸子和抹布掸掉擦净所有这些书上的灰尘。”
“你用这些书干什么呢?”图达问:“它们对你有什么用呢?”
“对我来说,书就跟你的锄头一样……我要用它们来工作。”
“可是我只有一把锄头呀。”
从这天开始,教授路过门房的时候,每次都要告诉我一点关于图达的新鲜事。说老实话,教授并不十分高兴。有一次他向我抱怨说:“她没受过教育,一点也没受过教育……您知道昨天她干了什么吗?她从我桌子上拿了一张纸头——那是我学生的作业——拿它去塞酒瓶了。”
“教授,”我说:“我不是预先告诉过您吗……乡下姑娘……”
“不错,”他同意了:“不过,她倒是个挺可爱的小姑娘……心地善良,很勤快……是个非常可爱的小姑娘。”
过了一些日子,教授所说的这个可爱的小姑娘,已经成了一个道地的城里姑娘。她领到工钱以后,先给自己做了一件时髦的连衣裙,变得像一位真正的小姐了。后来她又买了高跟鞋。然后是仿制的鳄鱼皮手提包。然后——这已经是毫无道理了——又剪掉了辫子。不过她的脸蛋依然红得像两只苹果;它们不会这么快就变得像生长在城里的姑娘一样那么苍白,恰恰是因为这一点,喜欢她的并不仅仅是教授一个人。当我头一次看到她和这个坏蛋马利奥——四层楼上那位太太的汽车司机——呆在一起的时候,我立刻就对她说:
“当心,这个家伙跟你可不是一对儿……他跟你讲的那些话,也会对所有的姑娘们说。”
图达回答:“昨天他用汽车带我到蒙台去了。”
“那又怎么样呢?”
“坐着汽车兜风真有意思……你看,他送给了我一件什么东西,”她给我看一枚白色金属做的别针,上面还有一只小象,卡姆波、德伊、菲奥利市场上的服饰杂货商人那儿,就卖这种东西。
我对她说:“你真傻,你不懂得他是在把你引入迷途……除此而外,他也不该不得许可就带着你乘车子……如果太太知道了这件事,他就要挨骂了。以后你要小心着点,再跟你说一遍,你要小心着点。”
不过图达只是笑笑,她仍然跟马利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