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彻底完蛋了,我仍然可以象一个真正的人那样闯自己的路。可是那天,我觉得人们
待我太不公平了,太不公平了。难道我就比所有的人都矮一截吗?……这时,我听
到一阵悠扬的笛声,笛音仿佛是在向我倾诉着什么,我感动得几乎落泪。我从床上
爬起来,走出去,装着无意路过书房的样子,故意去看看是什么人能这样动感情地
吹笛子。呵,是他,就是那个平时不太爱说话、但很有主意的石田。
以后,我经常听到这笛声。这笛音象是在安慰我。如果有哪一天听不到,我就
会觉得生活中少了点什么。后来,我实在忍不住了。趁着一天书房中只有石田一个
人的时候,我借故去找书,和他攀谈起来。他是历史系四年级学生,一个铁路工人
的儿子。我看着他,细高的个子,狭长而黧黑的脸,端正的鼻子,长着一双清秀多
情的大眼睛。他待人和气,甚至有点窘怯,不自然。我们成了朋友。
一九六七年,在反击所谓的“二月逆流”中,我被打成伸向群众组织的“黑手”。
运动一开始, 就有文件规定象我这样出身的人是不能参加群众组织的, 否则就是
“黑手”。一天,我正发着烧,我们学校几个人闯入我家,勒令我当天下午赶回去,
接受群众批判。这时,不知什么时候赶进屋来的石田说:“她在生病、发烧呵!”
“关你什么事,你少啰嗦!”他们横蛮地把我带走了。
那一天,我很晚才回家。姨妈等着我,深情地对我说:“孩子,还烧吗?石田
来等了好一会儿,这是他送来的药。”我扑到姨妈怀里,忍了半天的眼泪终于夺眶
而出……
后来,那个联络站解散了,那些大学生要回校复课闹革命。和石田分手时,我
偶然发现他噙着泪水。“你……”我说不出话。他赶紧扭过头去。我的心颤栗了:
他爱着我呢,默默地爱着我呢!在这种处境下,居然会有这么一颗纯厚的心在同情
着、依恋着、爱慕着我。我感动了,但这不是爱。我也不能爱。我不能影响他的未
来。黑帮子女——我早已背上了这黑色的十字架。
回校后,我继续受到批判。我响应号召参加文化大革命何罪之有?为什么我天
生就是保刘少奇、保工作组的保守派?为什么一定要我承认犯了反党反人民、破坏
运动的弥天大罪才算态度好?即使我的观点不对,也犯不着没完没了的这样对待我
呵!每次批判会上,我不动声色地听着。有时还忍不住盯一眼发言者。心想:天呵!
他怎么会说出这么难听的话呵!我没有流过泪,也没有乞求过。有时,为了强迫自
己压下内心的愤怒,不发作不争吵,控制住自己对那几个如狼似虎的政治打手的强
烈蔑视,我放在袖筒里的手把胳膊都掐青了、掐肿了……一次批判会散场后,一个
心眼歹毒的女同学故意让我听见她的话,说:“小心她!她该不会……”她做了个
自杀的手势。在这之前两天,我们系一个被打成反革命集团成员的同学刚刚自杀。
我是多么愤怒呵!我怎么会死?我还没活够,我从来不想死!我对自己的未来还没
有丧失信心!
有一次,专案组审问我时,一个本系高年级的同学偷偷塞给我一个纸条。我捏
在手里,出来后一看,上面写着:“你很顽强。今晚我在圆明园等你。童汝”
那是个初夏的晚上,我请假回家拿衣服获准后,就径自跑到圆明园。马路两旁
静静的、高大的白杨树在微风中摇摆着。它们好象在轻轻地扫着那晴朗的夜空。一
簇簇的槐花,香气浓烈极了。我和童汝走着,不再把他看作专案组的成员,而看成
一个可以信赖的大哥。月光透过飒飒作响的树叶,星星点点地洒在我们身上。他身
材高大,皮肤白皙,带一副黑边眼镜,平时总显得过分矜持,一本正经,又显得很
有学问。他虽然还是个青年,走路却有些驼背了。他边走边对我说:“你太幼稚了,
不要这么倔。你说,心中无鬼不怕鬼,可现在,心中无鬼也怕鬼呵!尽管如此,你
还是应该相信,即使在最艰难的时候,也有真、善、美的力量存在着,要相信好人
到处有。”他又教我怎样应付专案组提出的问题,还告诫我,别人最讨厌的是始终
没有打下我的“反动气焰”,让我装得老实点,这样不会吃苦头。我是多么感激他
啊!就在这个艰难的初夏,我们那不能公开的友谊诞生了。我也真觉得好人处处有,
把自己美好真挚、纯洁坦率的友谊献给这位患难之交。有什么问题,我都秘密地找
他商量、请教。
盛夏到了,我再也憋不住了。前面一封信中我对你讲过,我逃出来到大西南去
串联。串联以前,我去石田的学校找他,约他同往。因和他分手后,他一直在追求
我。我很感激他对我的感情,觉得他只是同情我,却不了解我。我劝他一同出去,
他不肯。说中央文件规定停止串联了,他还劝我不要乱跑,否则回来后向学校专案
组交不了差。他说得都对,可是,我就是不能接受。我可没有那么老实!我实在是
忍不住了呵!我和几个中学生跑到成都。后来在马尔康我结识了另一批大学生。他
们都是高年级的大学生。不和我一个系。他们主张对运动保持相对距离,既不能毫
不关心,又不能被人当枪使唤。我和他们一起去游了泰山、庐山、华山。在忘情于
祖国大江面北壮丽河山的那些日子里,我们一起讨论了祖国的未来。他们说眼前的
混乱是不正常的,应该考虑一下今后我们国家的出路。我从个人的不幸中感到了一
股力量。他们把我当作妹妹看,亲切地叫我“小丫头”。我身体不好,在串联途中
病过两次,他们热情地看护我。有一次我病了,发烧不能起床,到南京的船票眼看
就要到期了。我劝他们先走,他们不肯,说:宁肯抬着我走遍天涯,也决不把我一
个人丢下。在他们友爱的阳光的温暖下,我那几乎枯萎的心又复活了。一度变得沉
默消沉的我,又象以前一样爱说爱笑了。
一九六八年春节前夕,我的一个大朋友要回河北老家过年。我送他到车站的路
上,他突然对我说,他最不堪忍受的是要离开我。我愕然了,简直说不出话来。我
了解他。他的含蓄,他的深沉,他的刻苦耐劳,他对我种种细心的关照,我都知道。
我把他当作大朋友、大哥哥。我劝他不要这样对待我,因为我已经有了朋友。
我把这件事情告诉了石田。石田很生气,居然说那些朋友对我都不怀好意。我
也生气了,说他无权干涉我。
那个朋友从老家回来后,我听说他在农村匆匆找了一个对象,又匆匆吹掉了。
他的这一举动是怎样地刺激了我呵!难道我所尊敬的朋友,对待感情和生活竟采取
这么草率的、不严肃的态度吗?他也是这么软弱吗?难道他这样做就不会后悔吗?
我甚至想报复一下他对自己感情的不尊重。于是,我把和石田的关系确定了,对他
说:“你放心好啦!以后我给你当老婆。”
这就是我那没有爱的爱情。从此,我压抑自己的感情,铲除爱的萌芽,抱着一
种怕人说我忘恩负义的犯罪心理,忠实于石田。现在我才知道,在这种不平等的关
系中,什么不公平的事都会发生呵!矛盾很快激化了。
有一天,我正在听那群大朋友讨论南斯拉夫经济问题。我们吵吵嚷嚷,很热闹,
突然,响起急促的敲门声。门被扭开了。气得脸色发白的石田站在门口说:“原来
你在这里!好高兴哟!”我刚想叫他进来,还没出声,只听他“砰”地一声关上门,
走了。屋内热烈的气氛突然冷落下来,大家看着我。我想了一会儿,笑起来:“呵!
我忘了,我和他今天有个约会。”大家让我去追,劝他别生气。我说:“我才不去
呢。他不是气我失约,我是常常失约的,他是气我和你们在一起。”
事后,他明确地提出说我身边有一帮坏人,他们会把我引向邪路,并劝我要安
分守己,多想想今后我们要建立的小家庭。我气愤地说他自私狭隘。每逢我的火大
了,他就默不作声,用温情的大眼睛看着我。事情就这样过去了。六八年夏天以后,
六六级大学生都分配了,我和石田的关系缓和了下来。童汝也在这次分配中留校当
了系革委会委员,还在政工组当了个干事。
原先多次对我宣称取独身主义的童汝,分配后不久,便和外系留校的一个女同
学结了婚,但对我仍然很好。那帮大朋友离开北京后,他就成了我最亲密的朋友。
我始终忘不了在我受批判的日子里他对我的关心和帮助。他认为我和石田是两种类
型的人,早晚要分开,劝我中断和他的关系。我伤心地说:“既然我在生活中碰不
到一个我所爱的、能打动我的心的人,那么,为什么我要去伤害一个有恩于我的好
心人呢?”
毕业分配时,我的父亲刚刚解放,正在等待安排工作。但我头上“可教育子女”
的帽子还没有摘掉。我和进驻学校的工宣队师傅吵过架,我知道他们会在分配问题
上给我出难题。但我决不愿意屈辱地去讨好、拉关系、送礼品。果然,把我分到了
这大西南的山区小镇。当时,石田面临着两个选择。或者同我一起去西南,或者参
军。他各方面的条件都很好。他给我分析道:他必须参军,军人的政治地位最高。
而且,一旦我父亲安排了工作,就可以通过关系把我也弄到部队里去。这样,我们
就有了一个美好而稳定的生活前景。对他设计的这幅生活蓝图,我很厌恶,但我支
持他参军,因为我不应当耽误他的前途呵!他参军之后分到东北某部当参谋,开始
给我写信。这些信使我越来越不能忍受。起先他是向我炫耀他的顺利:“要知道,
只有穿上军装的大学生,才是最吃得开的,再也没人敢骂我是臭老九了。”他得到
了领导的赏识。可是,我和其他的朋友们却在底层,用非所学,备尝物质生活和精
神生活的艰辛。我们被视为一批处理品,胡乱分配,随意处置。学数学力学的一个
同学,因为个子大,被分配到火葬场抬死人。学物理的一个女同学去卖酱油。我还
好,在公社中学教书。可是我们不知道怎么开展教学活动,因为既让我们教书,又
不准我们教给学生任何有用的知识。仿佛知识就是罪恶。在这种情况下,石田的炫
耀,使我不能忍受。最使我讨厌的是当他得知我姨父解放后补发了工资,就让我多
靠拢姨父,跟他保持密切关系,并向我暗示那笔钱将来会属于我们。看了那封信,
气得我一把把它撕得粉碎,扑到床上痛哭了一场。他太卑鄙了!不仅仅是自私,简
直是无耻!他不仅向我索取感情,好象我欠了他一辈子的债,还要向我的亲人索取。
我仿佛从恶梦中惊醒过来,奇怪自己为什么能容忍这种关系维持下去。我开始考虑
断绝和他的往来,各走各的路。
这时,我的心灵也开始解冻了。我自己也不明白,我的心变得十分容易感动。
大自然的一切在我眼里显得那么多情,就连一只被夕阳照得通身透亮的、扭动着屁
股的绒毛小鸭子——一个笨拙可笑的小生命,也会使我高兴,感动得流泪。
去年夏天,童汝来信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