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窝,就把我地板全踩脏了……”可那朱漆地板上已经踩下不少湿漉漉、泥稀稀的鞋脚印了。
“对不起……”他赶紧脱掉棉胶鞋,去拿墩布,却被齐景芳夺去。
“别给我恶心人了!”她把棕垫往那头干净地面上一撂,让他站上面,别冻着脚。尔后,用湿墩布擦净鞋脚印;待干了会子,又用油墩布光了光,并扔给谢平一双绒布衬里的棉拖鞋,笑嗔:“越帮越忙!你啊!”
谢平没即刻去穿那棉拖鞋。他不感觉脚冻,也忘了袜跟上的破洞会叫他在齐景芳面前造成窘困。那棉拖鞋落地的一声“啪”,激起他心头一团热。刚才在老宁屋里积起的许多委屈和不明白,也在这一声中,得以慢慢软化、消融。这段日子,他已经越来越想往这西J。院跑了。齐景芳的勤快,以及从她举手投足、言谈笑靥的种种细微末节里,不由自主地流露出的温存体贴,包括她的任性,都使他感到从未有过的一种新奇和感动。他甚至为自己日渐摆脱不了这种新奇和感动。日渐向往这种新奇和感动而惶惑。每天,他都尽量推迟动身到西小院来的时间,但越走近西小院,他却总要越走越快。而齐景芳也往往不等他敲门,就出来开开了门。许多人都只知道谢平干事火爆,但很少人知道他内心的这种敏感和多疑,不知道他常常为没有勇气摆脱那种过分的自我约束而难过。他这种内心的脆弱,养成自初中阶段。那时,因为家里住房太窄小,他只得住在叔叔家里。叔叔在国棉厂当工会副主席。新婚。搞到一大一小两间房。其中一间亭子间本满可以暂借给侄子住一住。叔叔担心“请客容易,送客难”,就没让他使用那个亭子间,而是在三楼的楼道里,支靠楼梯扶手,搭了个铺给他。三楼是厂技校的女生宿舍。那些女生们虽然比谢平大得多,但门外住了个十三四岁的男孩,总不方便。只是碍着厂工会副主席的面子,不好说,将就着就是了。自己的困境,谢平是明白的。他既不能到爸爸妈妈面前去叫苦,增加他们心理上的痛苦和负担,也不能在叔叔面前有所表示,而惹得他讨厌;还要处处谨慎,不要给门里厢的大姐姐们增加不便。放学后,他宁愿一个人待在学校里,一直待到天黑,待到要关校门了,估计那些大姐姐们把要办的事都办妥了,才回到那楼梯间的高铺上去。到夏天,短衣短裤洗呀涮的,就更不方便。他常常钻到体育室,蜷缩到体操垫子上过夜,而不再回三楼楼梯间去。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生肺结核,不得不退学。当时他是那样地留恋母校,留恋那厚厚的体操垫子和校园路灯下的宁静……
……齐景芳搬出个大盆,里面泡着一条被面,一条被里,一条床单。谢平仔细一看,全是自己的。脸火烧火燎了。“你……什么时候去偷来的?”谢平头发根里直冒热汗,惊问。恁脏的东西他自己都没决心洗。
“谁偷什么了?”她装糊涂。
“你让我今天盖什么?”他不敢朝那盆黑水张一眼。盆里岂止是黑,什么颜色都占了。
她“噗味”一声笑了:“盖棉胎呗。”
“那我就盖你的。”
“瞎说八道。”她脸一红。
“你有两床盖被……”
“三床也不行!”
“棉胎一蹬就穿洞。你知道吗?!”谢平做出副要去她屋里抱被子的样子。他当然只是吓唬吓唬她。没想到,齐景芳真急了,跳起来叫道:“谢平,你别胡来!男人不能用女人被子的。你怎么连这一点道理都不懂?要生孩子的!”
“什么什么?”谢平大愣了。他还头一回听说这种“理论‘。
齐景芳满手肥皂沫,紧贴住门板,护住暗锁的拧手,脸涨得跟煮熟的龙虾那般,咬住嘴唇,看定谢平。那狠劲儿,是要咬人呢!
齐景芳动身到农场来之前,她大姐特地找了个时间,候她大姐夫不在家,跟她叮嘱了许多作为一个姑娘出门在外必须注意的事项。这些话过去不可能跟她说。她也从来没听人跟自己说过。比如:不能让男人随便接近自己。不能坐男人坐过的热板凳。不能叫他们碰自己的奶子,不能让他们睡在自己的被窝里……诸如此类,都会使一个姑娘生孩子。姐姐警告她。她臊得连脸都端不起来,心跳得那么厉害。哪还敢再细细盘问。她相信,在自己一辈子远离大姐的前夕,大姐说的,总是真心话。是真为自己好。绝对不会错的。聪明的她,引申开去,自然的,连被子也不能让男人使的了。
谢平发了一会儿愣,突然大笑起来:“好一个中学生……你们县中没开过生理卫生课!”
“这跟生理卫生课有什么关系?”她被他笑糊涂了。
谢平擦着眼泪问:“你先说吧,你们到底学过生理卫生没有?”
“我们女生不听那课。能请假就请假,不准假,也低着头干别的……生理卫生课老师讲那些,最不要脸了……”
“那是科学!生理卫生课是讲……”
“不听不听!”齐景芳跺着脚,捂起耳朵,背过身去,嚷嚷。
过后,两人反倒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都低下头去翻复习提纲。课讲到一半,她们服务班的一个丫头来敲窗户。齐景芳出去了一会儿,回来匆匆收起提纲说:“今天就讲到这儿吧。来客人了。”从她的神情里,谢平觉得这客人非同寻常。她显得有些慌张,同时也有些兴奋。
“什么客人?”谢平问。
“林场的。他每次来都要住这个套间。惯了。咱们快收拾。”
谢平今天跟陈助理员之间闹了那点不愉快,这时实在不愿意回到自己那又空又大的黑屋去,独自待着。但既然是林场的客人,他不好再耽搁齐景芳了。林场的人是农场的人最惹不起的。木头。要命的木头啊。
一会儿,又来了服务班的两个小丫头跟齐景芳一起收抬房间。谢平也想帮忙。齐景芳从壁橱里抱出一条早准备在那达的公家的八斤棉被塞给谢平,说道:“越帮越忙。走你的吧。”
两个小丫头今天也不开他玩笑,叫他“姐夫”了,忙得只有工夫抿着嘴暗自偷笑。
谢平没要那被子。他觉得自己突然被冷落了,不是滋味。走的时候,从大盆里捞起自己的被单、被面,准备带走。齐景芳正忙着在给漆器烟具里装烟,直起腰诧异地问:“你这是干吗?”
“还是我自己来吧。你得伺候大人物……”谢平这么说。
“你自己洗。你早干什么去了?!现在来跟我抢手夺脚!”她不由分说,夺下湿床单,把大盆推回到小储藏间,“咋”地一声,上了锁,把那床棉被重重地往谢平怀里一顿,说道:“没人告你占用公物的,放心使吧。”但谢平还是没要。他自己也不知道,忽然就那么地想跟谁憋一口气,不想要,便悻悻地、踏踏地走了。
第06章
桑那高地的太阳
六
第二天天粉粉亮,齐景芳来敲门,又把被子送了来,说:“这两天,我怕都不得闲洗你那‘油’被子。委屈一下吧。中队长。”被子里夹着一条雪白的床单,在灯光下晃眼。还掉出一副手套。黄军布面的连袖皮手套,正是他给了赵队长的那一副。谢平好不吃惊,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齐景芳说:“昨天你刚走不一会儿,老宁打电话给我,跟我说了你这副手套的事。叫我务必替你去把这件事了啦……”
“你就去赵队长那儿讨手套了!”谢平只觉得自己浑身在打颤。
“我跟赵长泰说,你下连队了,让我找他讨手套……”
“我让你去的?你就这么对他说的!”谢平吼了起来,“狗抓耗子!你简直就是狗抓耗子!”谢平急得在屋里直打转。
“老宁说,再不去要回来,就晚了。赵长泰今天去师里。师里提他。你干吗要落这么个把柄在人家手里?”
“于吗?”谢平冲到齐景芳面前,‘你们替赵队长想过没有?这种时候,连我……都要向他讨回这么一副烂脏手套,以示自己的’清白‘,这不等于在抽他嘴巴吗?!“
“他已经是那样了……”
“什么‘那样’?!”
“他有事。他确实掺和进那年的叶尔盖事件里了。我问过了……那年他被派去支农,帮老乡公社搞春播。他待的老乡公社就在叶尔盖农场跟前……”
“他就是该吃枪子儿,也可以戴副手套吧?宪法上没说吃枪子儿的,就得活该冻着!”
“那你为什么偏偏要给一个该吃枪子儿的人送手套?多心的人不问你这一条?”
为什么……
谢平不想跟齐景芳再多缠。
但齐景芳一反手却把门给插上了,堵着门不让谢平走。她说:“你得听老宁的。他说得对,你不能小看这件事。一没事儿的时候没事儿,但凡有事,新账老账都算到你头上,你就怎么也描不白了!”她急得都快要哭了。
谢平担心师里的人不等天大亮就把人带走,便用力一拨拉,把齐景芳踉踉跄跄甩到一边厢,想去看守所。齐景芳扑到电话机跟前,抱起电话机,威胁道:“你胆敢再往外走一步,我就给陈助理员打电话,告你。”
谢平夺过手套,对齐景芳说:“你告吧。你告了,我才知道你齐景芳也不是个东西!”
但没等他跑远,齐景芳追上他,掏出几张钞票说:“手套就别还了。悄悄给他点钱,让他到师看守所托人另买副戴戴……”
“人家这时要的不是几张票子!”谢平叫道。但等他拿着手套跑到看守所,赵长泰已经被带走了。同车被带走的,还有那个叫李裕的人。
齐景芳再没敢跟谢平来横的。他对于她,始终还是个“街道的团委副书记”和“中队长”。这种印象始终还在约束着她,叫她在他跟前不敢过于“撒泼”,也不敢过于放纵。这使她常常感到困惑、不服气、自卑,有时还会被由此而生的一种莫名的苦恼所困扰。当然,此时的她还远不能理解自己的这种苦恼和困扰,也不懂得这种苦恼的价值和它的真谛……
她打电话叫来了老宁。待他俩慌急慌忙一道赶到看守所,师政法科的“嘎斯六九”车早已不见了影踪。她看见谢平还站在小碱包上发呆,心里也感到一阵愧疚;可看到手套还在他手里,又不觉暗自庆幸,把一颗无处落脚的心轻轻安放了下来。但这同时,她依然感到一种酸涩在心里涌动,叫她沉重地站了下来。她知道谢平这时不会来理她,便拉过头巾,包住还不住在喘息的嘴和鼻子,往后移了两步,又想起还得赶回招待所,给林场来的那位年轻的黄之源科长送洗脸水,便悄悄转身走了。
第07章
桑那高地的太阳
七
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我到来的地方去。
我从去的地方来,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
黄科长起得早。要是在林场,他起得更早。这是他多年跟随林场的老场长养成的习惯。每天三四点钟,老场子就在屋里折腾开了。咳嗽、放屁、打嗝、抽烟。挪箱子……沉重的软皮靴把陈旧的地板来回踩得嘎吱嘎吱。他起床,也非得把你拽起来(他老伴不在山里),并非有什么大事。隔一会儿,他得叫喊:“黄之源,你小子把我的花镜塞哪儿了?”再隔一会儿,他又得叫喊:“你替我记着点,上午通知伐木二队曹队长让他带人在道口等着我……昨晚我让你收着的那几份统计报表呢?我说你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