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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大早,天井对过的屋顶上飘浮着一层潮湿黏重的灰雾。明知谢平不会来恁早,齐景芳还是赶紧起了床,忙着漱洗,把头晚换下的衣裤洗了。到客店附近的个体户早点摊上,要了碗豆浆,要了两根“油炸鬼”吃罢,回屋等谢平。等到明晃晃的太阳光把对过屋顶上最后几片雾脚从瓦楞子缝里驱尽,天空显出春日少有的净蓝,还没见谢平来。她疑惑了;便关照了柜台上的服务员一声,锁了门,交了钥匙,匆匆往老校长家走去。谢平的倔强,谢平的热情,谢平身上种种总也脱不尽的“大孩子气”,齐景芳早有所身受。但从未见他像昨晚恁样脆弱,恁样失常。离开客店时,他虽然已经恢复了平静,她还是不放心,悄悄跟在他身后,一直送他到了老校长老宅的大木门前。她本想留他下来的,跟他谈桂荣的事。这一向,羊马河和骆驼圈子都有人传,桂荣在福海县跟县中的一个副校长好上了。为了证实这一点,秦嘉还让她专门到福海去看过桂荣。问桂荣,这姓崔的副校长到底咋回子事。桂荣没正面回答,只是抽泣,只是问:你们告诉我,谢平还会回来吗……齐景芳相信,昨天,在发生了那样的脆弱之后,一旦得知桂荣又“变心”,谢平会留在她房里的。他需要安慰。需要一个女人的安慰。她要尽自己所有的温柔,来安抚他,亲热他……她需要这样一种真挚的亲近……但到末了,她没这么做。她不忍心在这时刻,再用桂荣的事伤他的心,她更不能利用他一时内心虚脱造成的脆弱,“诱惑”他。她不想让他清醒后留下剜挖不去的遗憾和悔恨。假如他亲近她拥抱她,她也要他是清醒的。清醒地明白自己在拥抱什么,在亲近谁。她不要那种窝窝囊囊迷迷糊糊的寄托。
况且,桂荣到底咋样,也还难说。她不能像别人曾经对她做过的那样,把“脏水”无端地朝桂荣身上泼……更不能借着向桂荣泼“脏水”,来赚取谢平。偌样,她成个啥了?!
……谢平在菜园里搭扁豆架。刚换上的干净衣服,褶痕还很明显。除了唇边会意地对齐景芳淡淡浮起一丝歉疚的微笑,昨天晚间那场骤起的“风暴”,已经消失得全无影踪了。
“吃了吗?”他平静地问,并递给齐景芳一小根半透明的塑料纸绳,让她相帮把边上一枝扁豆绑在小竹竿上。尔后,突然放低了声,关照道:“别对老校长和小英说什么……”齐景芳忙点点头,悄悄应道:“我恁傻?!”
一会儿,小英来叫齐景芳上她房里。谢平也要去。小英勾住齐景芳的肩头,急红了脸,对谢平说道:“我们姑娘家的事,你跟来做啥?”
到屋里,小英插上门栓,忙返身问:“景芳姐姐,谢平昨天晚上到底出啥事体了?”
“没啥呀……”齐景芳装出很纯真的样子。“他回来淋着雨了吧?弄得挺狼狈的……是吗?”她故意反问。
小英半信半疑地看看她。这时老校长敲敲门。小英半掩住门,放他进来后,又立马把门插上,告诉老父亲:“景芳姐姐说,他没出啥事体。”
“小齐同志,希望你能告诉我们真实情况。谢平家里把他托给了我们……我们对他要负责任的。……”老校长诚恳地说道。
“真的没事儿!”齐景芳笑着挥了挥手,“他在农场闯荡了十四五年,还用得着你们这么替他提心吊胆?实话对你们说吧,那可是匹百里挑一的‘好马’。你们还不了解他……这家伙能干着呢!”
上午,谢平跟老校长和小英说,要陪齐景芳去联系件公事,让他们中午不必等他回来吃饭,便带着齐景芳朝天主堂那厢走去。走过同仁堂药房门JI,见摊头上有卖桅子花白兰花的。他替她买了一串。“好香!”她没闻过这南方的花。他替她别在领尖上。“美味鲜”餐馆小吃部一个大圆煤炉上烤‘蟹壳黄“。他买了一包。好烫。他用手绢包起,让齐景芳提着。走过”泰昌糕团店“,他又站在深深挑出的旧檐下,全神贯注看了会子糕团师傅蒸那桌面大的圆糕。尔后,过顺祥布店。小德林香烛杂货铺。镇西老虎灶。培新小学。大石桥。小石桥。前边才是天主堂。修缮时用的脚手架还没全部拆除,但已露出修整后全部由灰砖砌成的哥特式尖顶。门窗上部都装饰着白大理石拱的花边。朱漆木拱门虚开着。他俩走了进去。里厢倒都已装潢得差其不多了。正前方的主祭台宽大恢宏,上头竖立着无数枝白烛形的灯管,供插着一丛丛永不凋谢的绢花。刚漆得的朱漆栏杆,则在庄重暗淡的光线中,人为地界分着”人间“和”天上“。两侧,一是圣母玛利亚的祭台,一是圣父若瑟的祭台。后身是可容百把人坐的唱经楼。上楼的梯子做在两根双人也合抱不过来的空心的大柱子里。而那些拱卫着三个祭台的花窗,则用彩色玻璃巧妙地拼出耶稣和他那十二个门徒的圣像。哪个是犹大呢?谢平认了半天也没找得出来。
他和齐景芳轻轻穿过尖顶彩窗投下的那片光影,走出主祭台一旁的边门。屋后是个花园。
齐景芳不知谢平干吗要带她上这儿来。
“想找神父仟悔?做坏事了?”她轻轻笑道。但她喜欢这一路沉默地走,喜欢这沉默中无声的交流,喜欢他给她别上那幽香的花,喜欢他今天的沉静,深邃。
他没回答她,只是看着她c 齐景芳今天换了一身素净的衣服。浅色的衬衣领子翻在藏青色毛衣外头。白袜子。圆口黑布鞋。领口上还别着支钢笔。‘你今天真好看……“他说。不等她红起脸啐他,他又真诚地说了句:”真的。认识你十五年,我还从来没想过,你到底好看不好看……坐吧。“他们在平房前的台阶上坐了下来。阳光移到了他们的脚上,照着她的白袜黑鞋。
“昨天晚上,我真不想再离开你房间,真想求你别让我走了……真的……我从来没这么过……没有那么强烈地希望一个女人来收留我……”他毫不困难地突然这么告诉她。她反倒有些不知所措了。她只得低下头,轻轻把脸贴住了他肩头。他一动不动,由着太阳把暖洋洋的光线移到他俩的腿杆上手背上。矮围墙还没全垒齐;越过墙的缺口可以看到外头一方方生机盎然的麦田,笼罩在被阳光蒸腾起来的水汽中。远处的地平线上,一簇簇高树攒拥,掩蔽着农宅的草房瓦房。新楼旧楼、砖墙上墙。鸦在竹林里悠游地叫着:‘布谷谷——谷,布谷谷——谷……“湿润的泥土的气息真能醉了人。他娘的。永恒……就这么死去……就这么活着……他真想喊叫。
‘我要走了。“他告诉齐景芳。
“上哪儿!”齐景芳抬起头。
“回羊马河,取我的手续。”
“秦嘉姐没来通知……”
“我不能等了。石破天惊,孙猴子要出世了……”他一把握住她温软的小手,“我昨天真丢人。这是头一回,也是最后一回。你给我作证。昨晚回去,我半宿半宿睡不着。天哪,我就那样倒在一个女人的怀里,像一个要奶吃的孩子哭着,哆嗦着,我谢平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了不起的事?不就是在骆驼圈子待了十四年吗?不就是有人瞧不起我们,认为我们这一拨子已经完蛋个屁了吗?想来想去,这十四年,大方向,我没错。镇华说得对,连沙皇时代的民粹主义者,都还提倡到农民中间去为农民服务嘛。我们上过当,受过骗,干过蠢事。谁年轻时没‘蠢’过?耶稣圣明,还上了犹大的当么!固然不错,我一事无成,已经三十三岁了。但不就是三十三岁吗?还不是四十三。五十三、六十三嘛!我起码还有四十年好活么!这十四年,算交学费。操他妈的,有什么哭天嚎地的?!再不能像镇华那样乱了自己阵脚。再不能出第二个计镇华……”
“取了手续你上哪?”齐景芳急急地问道。
“想通了,提上劲儿来,上哪都一样。想不通提不上劲儿,请你上人民大会堂,不也得跪着往里爬?!”
“再待两天。行吗?再陪我待两天,我们一起走……”齐景芳十分艰难地说道。她不能再把话说得更袒露了。她只能说到这一步了。一切的一切,都在这委婉的恳求里已经表达得够清楚的了……她双手撑住冰冷的台阶,低低的垂下头,耸尖了两只肩膀,让刘海儿和鬓发都耷落下来遮住自己烘烘地烧热的脸颊。由于期待、由于羞赧、由于激烈的自制,她全身竟像热病中的寒战似的抖栗起来。
过了好大一会儿。她才觉出谢平跟木人似的坐着,一动不动,同样拿两只手去撑住身两边冰凉的水泥台阶,拱起腰脊,侧过半拉脸,定定地望着自己。她便忍不住地一头扎到他怀里,呜咽道:“我只要你两天……”
谢平既没推开她,也没楼起她。这些天,他自然早觉到了齐景芳对他的种种的好,但这些毕竟到来得太迟了。他得尊重这十四年给他俩造成的种种既成事实。特别是昨天自己在镇华事件的冲击下,流露出恁些脆弱和歇斯底里之后,他开始警惕自己。如果自己还要争取一个新的十四年,二十四年,就不能允许自己感情的防线再出现一次溃败的缺口,决不允许自己再软弱。不能了!已经没有这个多余的时间、多余的精力,让自己节外生枝地去陷入某种“无端‘的纠缠。
他明白,景芳对他的好,是真挚的,但到三十三岁还没有跟任何一个女人深人交往过的他,在这种越轨的“好”的面前,依然是惶惑的。一旦接受了这种“好”,在他和她的心灵上会产生什么后遗症呢?会给她带来什么损害?他无所适从……
况且,他又想起了桂荣和老淡……
这样,整整过了十几二十分钟,他轻轻抚摸着她的肩头,装作什么也不明白似的,淡淡地笑着:“别小孩气了。这镇子僻静得都叫我腻味了,你还待个啥嘛!走吧。不过,就是走,我们还得分开走。我得去上海再待一段,你先回吧……”
回到老宅,天黑许久了。老校长和小英还在灯下等他。小英烧好洗脸水,洗脚水,热来三四块方糕,两碗用上等粳米熬成的青亮的稀粥,给父亲和谢平当夜宵吃罢;又沏杯清茶,让他俩过了过嘴。老校长还嚼了口茶渣,清了牙缝。三人才各自回屋安歇。但这一夜,谢平却依然睡不着。月亮久久地在老宅灰黑的檐角上悬浮。堂屋条几上那对青花寿字双耳细颈古瓶和当间挂起的那幅文征明的“瘦石三友”六尺中堂,都蒙上一层轻烟似的氤氲。搁板上一尊高白瓷的观音,从暗处温柔地看着谢平。仿佛在问:我能帮你一点什么忙吗?小施主……
谢平朝她笑笑,这才摊开被窝,倒头睡了。一早,他起身告诉老校长和小英,他今天要约齐景芳来吃饭。老校长和小英见他气色顺畅、平和,也格外高兴,叫他快去请。他把小英叫到照壁后头,给她两张十块的钞票,让她去买一点有江北特色的菜。小英看着那两张钞票,难堪地脸红起来。她说:“没有你这两张钞票,我们就不会给你朋友准备好吃的了?下回,你再这么没意思,我报告老头子去了。”谢平忙收起钞票,走了。大同街上还清静着。一夜风雨,落下不少槐花,在檐角。风火墙、门背后。护窗板和街面上铺起,像煞一场“春雪”。第二旅社里,赶早班车船的人早走过了。用不着赶车船的,则密闭门窗,还在尽情享受这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