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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是婚姻的不如意,第二是他家里的贫穷。
北方的农家,大约都是一样的,终岁劳动,所得的结果,还不够供政府的苛税。
他家里虽则有几十亩地,然而这几十亩地的出息,除了赋税而外,他老父母的饮食
和媳妇儿的服饰,还是供给不了的。他是独养儿子,父亲今年五十多了。他前后左
右的农家的儿子,年纪和他相上下的,都能上地里去工作,帮助家计;而他一个人
在学校里念书,非但不能帮他父亲,并且时时还要向家里去支取零用钱来买书购物。
到此,我才看出了他在学校里所以要这样减省的原因。唯其如此,我和他同病相怜,
更加觉得他的人格的高尚。
到了正月初四,旧年的雪也溶化了,他在家里日日和那童养媳相对,也似乎十
分的不快,所以我就劝他早日回京,回到学校里去。
正月初五的早晨,天气很好,他父亲自家上前面一家姓陈的人家,去借了驴儿
和车子,送我们进城来。
说起了这姓陈的人家,我现在还疑他们的女儿是我同学致死的最大原因。陈家
是殷家集的豪农,有地二百多顷。房屋也是瓦屋,屋前屋后的墙围很大。他们有三
个儿子,顶大的却是一位女儿。她今年十九岁了,比我那位同学小两岁。我和他在
他家里住了九天,然而一半的光阴却是在陈家费去的。陈家的老头儿,年纪和我同
学的父亲差不多,可是娶了两次亲,前后都已经死了。初娶的正配生了一个女儿,
继娶的续弦生了三个男孩,顶大的还只有十一岁。
我的同学和陈家的惠英——这是她的名字——小的时候,在一个私塾里念书;
后来大了,他就去进了史官屯的小学校。这史官屯在殷家集之北七八里路的地方,
是出永定门以南的第一个大村庄。他在史官屯小学里住了四年,成绩最好,每次总
考第一,所以毕业之后,先生就为他去北京师范报名,要他继续的求学。这先生现
在也已经去世了,我的同学一说起他,还要流出眼泪来,感激得不了。从此他在北
京师范住了四年,现在却安安稳稳的进子大学。读书人很少的这村庄上,大家对于
他的勤俭力学,当然是非常尊敬。尤其是陈家的老头儿,每对他父亲说:
“雅儒这小孩,一定很有出息,你一定培植他出来,若要钱用,我尽可以为你
出力。”
我说了大半天,把他的名姓忘了,还没有告诉出来。他姓朱,名字叫“雅儒”。
我们学校里的称呼本来是连名带姓叫的,大家叫他“朱雅儒”“朱雅儒”;而他叫
人,却总不把名字放进去,只叫一个姓氏,底下添一个君宇。因此他总不直呼其名
的叫我“李厥明”,而以“李君”两字叫我。我起初还听不惯,觉得有点儿不好意
思;后来也就学了他,叫他“朱君”,“朱君”了。
陈家的老头儿既然这样的重视他,对于他父亲提出的借款问题,当然是百无一
拒的。所以我想他们家里,欠陈家的款,一定也是不在少数。
那一大,正月初五的那一天,他父亲向陈家去借了驴车驴于,送我们进城来,
我在路上因为没有话讲,就对他说:
“可惜陈家的惠英没有读书,她实在是聪明得很!”
他起初听了我这一句话,脸上忽而红了一红,后来觉得我讲这话时并没有恶意
含着,他就叹了一日气说:
“唉!天下的恨事正多得很哩!”
我看他的神气,似乎他不大愿意我说这些女孩儿的事情,所以我也就默默的不
响了。
那一天到了学校之后,同学们都还没有回来,我和他两个人逛逛厂甸,听听戏,
也就猫猫虎虎将一个寒假过了过去。开学之后,又是刻板的生活,上课下课,吃饭
睡觉,一直到了暑假。
暑假中,我因为想家想得心切,就和他别去,回南边的家里来住了两个月。上
车的时候,他送我到车站上来,说了许多互相勉励的说话,要我到家之后,每天写
一封信给他,报告南边的风物。而我自家呢,说想于暑假中去当两个月家庭教师,
好弄一点零用,买一点书籍。
我到南边之后,虽则不天天写信,但一个月中间,也总计要和他通五六封信。
我从信中的消息,知道他暑假中并不回家去,仍住在北京一家姓黄的人家教书,每
月也可得二十块钱薪水。
到阳历八月底边,他写信来催我回京,并已说他于前星期六回到殷家集去了一
次,陈家的惠英还在问起我的消息呢。
因为他提起了惠英,我倒想起当日在殷家集过年的事情来了。惠英的貌并不美,
不过皮肤的细白实在是北方女子中间所少见的。一双大眼睛,看人的时候,使人要
惧怕起来;因为她的眼睛似乎能洞见一切的样于。身材不矮不高,一张团团的面使
人一见就觉得她是一个忠厚的人。但是人很能干,自她后母死后,一切家计都操在
她的手里。她的家里,洒扫得很于净。西面的一间厢房,是她的起坐室,一切帐簿
文件,都搁在这一间厢房里。我和朱君于过年前后的几天中老去坐谈的,也是在这
间房里。她父亲喜欢喝点酒,所以正月里的几天,他老在外头。我和朱君上她家里
去的时候,不是和她的几个弟弟说笑话,谈故事,就和她讲些北京学校里的杂事。
朱君对她,严谨沉默,和对我们同学一样。她对朱君亦没有什么特别的亲热的表示。
只有一天,正月初四的晚上,吃过晚饭之后,朱君忽而从家中走了出去。我和
他父亲谈了些杂天,抽了一点空,也顺便走了出去,上前面陈家去,以为朱君一定
在她那里坐着。然而到了那厢房里,和她的小兄弟谈了几句话之后,问他们“朱君
来过了没有?”他们都摇摇头说“没有来过”。问他们的“姊姊呢?”他们回答说:
“病着,睡觉了。”
我回到朱家来,正想上炕去睡的时候,从前面门里朱君却很快的走了进来。在
煤油灯底下,我虽看不清他的脸色,然而从他和我说话的声气及他那双红肿的眼睛
上看来,似乎他刚上什么地方去痛哭了一场似的。
我接到了他催我回京的信后,一时连想到了这些细事,心里倒觉得有点好笑,
就自言自语的说了一句:
“老朱!你大约也掉在恋爱里了吧?”
阳历九月初,我到了北京,朱君早已回到学校里来,床位饭案等事情,他早已
为我弄好,弄得和他一块。暑假考的成绩,也已经发表了,他列在第二,我却在他
的底下三名的第五,所以自修室也合在一块儿。
开学之后,一切都和往年一样,我们的生活也是刻板式的很平稳的过去了一个
多月。北京的天气,新考入来的学生,和我们一班的同学,以及其他的一切,都是
同上学期一样的没有什么变化,可是朱君的性格却比从前有点不同起来了。
平常本来是沉默的他,入了阳历十月以后,更是闷声不响了。本来他用钱是很
节省的,但是新学期开始之后,他老拖了我上酒店去喝酒去。拼命的喝几杯之后,
他就放声骂社会制度的不良,骂经济分配的不均,骂军阀,骂官僚,末了他尤其攻
击北方农民阶级的愚昧,无微不至。我看了他这一种悲愤,心里也着实为他所动,
可是到后来只好以顺天守命的老生常谈来劝他。
本来是勤勉的他,这一学期来更加用功了。晚上熄灯铃打了之后,他还是一个
人在自修室里点着洋蜡,在看英文的爱伦凯,倍倍儿,须帝纳儿等人的书。我也曾
劝过他好几次,教他及时休养休养,保重身体。他却昂然的对我说:
“像这样的世界上,像这样的社会里,我们偷生着有什么用处?什么叫保重身
体?你先去睡吧!”
礼拜六的下午和礼拜天的早晨,我们本来是每礼拜约定上郊外去走走的;但他
自从入了阳历十月以后,不推托说是书没有看完,就说是身体不好,总一个人留在
寝室里不出去。实际上,我看他的身体也一天一天的瘦下去了。两道很浓的眉毛,
投下了两层阴影,他的眼窝陷落得很深,看起来实在有点怕人,而他自家却还在起
早落夜的读那些提倡改革社会的书。我注意看他,觉得他的饭量也渐渐的减下去了。
有一天寒风吹得很冷,天空中遮满了灰暗的云,仿佛要下大雪的早晨,门房忽
而到我们的寝室里来,说有一位女客,在那里找朱先生。那时候,朱君已经出去上
操场上去散步看书去了。我走到操场上,寻见了他,告诉了他以后,他脸上忽然变
得一点血色也没有,瞪了两眼,同呆子似的尽管问我说:
“她来了么?她真来了么?”
我倒教他骇了一跳,认真的对他说:
“谁来谎你,你跑出去看看就对了。”
他出去了半日,到上课的时候,也不进教室里来;等到午后一点多钟,我在下
堂上自修室去的路上,却遇见了他。他的脸色更灰白了,比早晨我对他说话的时候
还要阴郁,锁紧了的一双浓厚的眉毛,阴影扩大了开来,他的全部脸上都罩着一层
死色。我遇见了他,问他早晨来的是谁,他却微微的露了一脸苦笑说:
“是惠英!她上京来买货物的,现在和她爸爸住在打磨厂高升店。你打算去看
她么?我们晚上一同去吧!去和他们听戏去。”
听了他这一番话,我心里倒喜欢得很,因为陈家的老头儿的话,他是很要听的。
所以我想吃过晚饭之后,和他同上高升店去,一则可以看看半年多不见的惠英,二
则可以托陈家的老头儿劝劝朱君,劝他少用些功。
吃过晚饭,风刮得很大,我和他两个人不得不坐洋车上打磨厂去。到高升店去
一看,他们父女二人正在吃晚饭,陈老头还在喝白干,桌上一个羊肉火锅烧得满屋
里都是火锅的香味。电灯光为火锅的热气所包住,照得房里朦朦胧胧。惠英着了一
件黑布的长袍,立起来让我们坐下喝酒的时候,我觉得她的相儿却比在殷家集的时
候美得多了。
陈老头一定要我们坐下去喝酒,我们不得已就坐下去喝了几杯。一边喝,一边
谈,我就把朱君近来太用功的事情说了一遍。陈老头听了我的话,果然对朱君说:
“雅儒!你在大学里,成绩也不算不好,何必再这样呢?听说你考在第二名,
也已经可以了,你难道还想夺第一名么?……总之,是身体要紧。……你的家里,
全都在盼望你在大学到毕业后,赚钱去养家。万一身体不好,你就是学问再好一点,
也没有用处。”
朱君听了这些话,尽是闷声不语,一杯一杯的在俯着头喝酒。我也因为喝了一
点酒,头早昏痛了,所以看不出他的表情来。一面回过头来看看惠英,似乎也俯着
了头,在那里落眼泪。
这一天晚上,因为谈天谈得时节长了,戏终于没有去听。我们坐洋车回校里的
时候,自修的钟头却已经过了。第二大,陈家的父女已经回家去了,我们也就回复
了平时的刻板生活。朱君的用功,沉默,牢骚抑郁的态度,也仍旧和前头一样,并
不因陈家老头儿的劝告而减轻些。
时间一天一大的过去,又是一年将尽的冬天到了。北风接着吹了几人,早晚的
寒冷骤然增加了起来。
年假考的前一个星期,大家都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