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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有6年,年轻的犹太小贩赫尔曼·卡夫卡在波希米亚和摩拉维亚的乡村小道上餐风宿露,往返兼程。直到1872年,他被征入奥地利军队,服了两年兵役,并在那里被擢升为中士。1874年,22岁的赫尔曼退役离开军队,前往布拉格,希望在那里找到自己幸运的前程。
本来,那些年头正是淘金的好时光。1848年革命废除了对居住权的限制。对于大批挣扎在贫困线上的农民,尤其对于无家可归的犹太人,地平线上的城市之光,似乎许诺了无比美好的前景。对犹太人来说,作为无名的小人物消失在城市的茫茫人海中,也可使自己免于受到反犹主义的伤害。几十年间,农村的犹太居住区荒废了。在不少村庄里,例如在卡夫卡祖居的沃塞克,犹太教堂因此而关闭。
赫尔曼·卡夫卡与他的犹太同胞们一道涌入了城市。他在一处从中世纪留下来的犹太人居住区安了家。在那儿,妓院和劣质的小酒馆随处都是。年轻的赫尔曼既无钱又无关系,日子并不好过。加之上一年维也纳股市的崩溃,引发了漫长的经济衰退时期,结束了20年来出人意料的经济繁荣,给他的淘金梦投下了阴影。然而,这位22岁的退役军人已经习惯了艰苦奋斗,锲而不舍。8年过去了,他终于〃三十而立〃。
第四节 洛维家族
1882年,30岁的赫尔曼·卡夫卡娶了一位殷实的犹太酿造商之女为妻。新娘名叫尤莉·洛维,1856年3月22日生于波德布拉特。那是易北河边一座小城,主要居民为捷克人。历史上,在波希米亚地方类似波德布拉特这样的小城,有不少虔诚而乖僻的犹太世家,其中不乏离群索居的学者、受人尊敬的拉比或长老、医生、单身汉或别的什么人。在世俗社会眼里,这些人的人格常常表现为复杂的混合体。一方面,他们显得行为古怪、举止反常、不谙事理、心不在焉、体质羸弱;另一方面,他们又显得性格突出、特立独行、富于宗教情怀、关心精神生活和内心价值远胜于关心世俗利益。
尤莉·洛维就来自这样一个犹太世家。后来,尤莉·洛维回忆她的家族史时,一直能追溯到她的外曾祖父,也就是她外祖父的父亲。那是一个传奇式的人物,也是家族中最有学问的人,在基督徒和犹太人中有着同样的威望。据说,有一次,一场大火把他家四周的房屋全部化为灰烬,唯独他家的房屋完好无损。人们把这一奇迹归之于他超人的虔诚。这位传奇式人物的3个儿子,也都秉承了他们父亲的虔诚。其中一位不怕别人嘲笑,坚持要在衣服上缝制标记,以表示对犹太教的忠诚。另一位改信了基督教,并成了医生。他们都死得很早,剩下他们的哥哥,有幸躲过各种灾难活下来。他就是尤莉·洛维的外祖父。这是一位虔诚的犹太教长老,留着长长的白胡须,学识非常渊博,满屋子都是藏书。他开了一家不小的商店,买卖上马马虎虎,但对犹太教的事情却一丝不苟。这位长老终生坚持在易北河里游泳,天寒地冻也不例外。如果河面结了冰,就在冰面上砸一个窟窿,再跳进水中游泳。他生了一儿一女。儿子是个疯疯颠颠的人物,女儿就是尤莉·洛维的母亲。比起她疯疯颠颠的兄弟来,这个女人也并不幸运,她29岁时年纪轻轻便死于伤寒,身后撇下二儿一女:阿尔弗雷德、约瑟夫、以及3岁的妹妹尤莉·洛维——即后来赫尔曼·卡夫卡的妻子,本书主人公卡夫卡的母亲。
尤莉·洛维的母亲病逝后,她的外祖母也因不堪这一打击而自杀身亡。然而有人揣测,她的自杀也许更有另外的原因,那就是她女儿死后女婿的再娶。不管怎样,这其中显然反映了卡夫卡母系家族的人精神和情感世界的丰富和敏感。尤莉·洛维的母亲刚去世不久,她父亲就匆匆再娶卡夫卡母系家族的一位远房亲戚,并生下3个儿子:里查德、鲁道夫和西格弗里德。这样,尤莉·洛维未来的儿子卡夫卡就将有5个舅舅:大舅阿尔弗雷德,一生独身,平步青云,后来荣任西班牙铁道部总经理;二舅约瑟夫和三舅里查德都是殷实的商人。另外两个舅舅西格弗里德和鲁道夫则显得性格怪僻。西格弗里德一辈子没有结婚,外表冷冰冰,但骨子里却诙谐幽默、为人厚道、乐于助人;他修养很深,藏书丰富,并且喜爱户外活动;他后来在特里希地方当了一名乡村医生。卡夫卡最喜欢这位舅舅,日后常去特里希看望他。在卡夫卡所有的舅舅当中,鲁道夫舅舅性格最为古怪和内向,尤其是当他改信天主教以后,更显得〃最难琢磨、过分自谦、十分孤寂、滑稽可笑〃。
这就是卡夫卡母系家族——即后来卡夫卡所谓〃洛维家族〃——的简史,其中隐含着丰富的线索,日后将在他们的后代卡夫卡身上现出端倪。用卡夫卡自己的话说,洛维家族的人〃神经过敏,富有正义感,但时常又显得局促不安〃。后来卡夫卡身上局促不安、过分腼腆、懦弱胆怯的性格,显然与洛维家族有着血肉相关的联系。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我的血会诱惑我成为我的舅舅的新的体现〃。 卡夫卡:《卡夫卡书信日记选》,叶廷芳、黎奇译。百花文艺出版社,1994年,第155页。
然而,影响后来卡夫卡性格特征的更重要的因素,不是笼统地来自洛维家族,而是来自一个至关重要的人,那就是卡夫卡的母亲尤莉·洛维。跟她的丈夫赫尔曼·卡夫卡一样,尤莉·洛维也没有幸福的童年。
尤莉·洛维的父亲,与她母亲世系的人相比,已经被欧洲当地民族〃同化〃了,外表和语言都已德国化,显得结结实实,信守着帝国早期的政治态度。他在波德布拉特发了财,成为一位典型的犹太中产阶级人士。再婚后不久,便把家庭和事业一道转移到首府布拉格。
尤莉·洛维跟随父亲和继母长大了。继母就是继母,不能代替亲生母亲。作为6个子女中唯一的女性,尤莉不得不担任代理母亲的角色,像灰姑娘一样整天劳碌,应付各种困难。周围的人都信任她,唯独父母不甚满意,对此她却十分克制,从不抱怨,把感情保留在内心。长期这样的生活形成她的性格:干练,大方,奉献。这使她在人群中表现出一种凝聚力。然而,在相当程度上,这种奉献以及由此产生的凝聚力,却是内心缺憾的某种反面表现,是一种复杂而微妙的深层心理需要。从某种意义上说,她比通常的人们更多地处于某种〃存在性不安〃之中。她从奉献中得到他人之爱或赞许的回报,多多少少弥补了儿时母爱的缺失。十分有说服力的是,她的5个兄弟成人后彼此疏于来往,但都与这个唯一的姐妹保持着亲密的关系。她的奉献和凝聚力无疑具有生命力。只是,问题的关键在于:这种奉献和凝聚力,是否她未来的儿子卡夫卡所真正需要的呢?从本质上说,她与赫尔曼·卡夫卡婚姻的基础并非是爱情,而是事业。某种意义上,他们都是被剥夺了童年的、受伤的孤儿。与童年的伙伴相比,他们格外处于某种〃存在性不安〃之中。他们格外地〃想有个家〃。而家的存在依赖于苦苦的挣扎和拼搏。赫尔曼正在拼命爬向犹太中产阶级。他要成为说德语的上流人士,他要摆脱一般犹太人的不安全感,他要洗刷自己从捷克农村地区染上的自卑感……他虽然没受多少教育,但头脑敏锐,有着粗野的生命力,同时也有着致命的弱点。他希望在这个混乱的世界上出人头地,挣取金钱和地位。苦难而艰辛的童年让他无师自通:钱也许并非万能,但没有钱肯定万万不能。也许金钱买不来幸福,但它能带给人安全感,带给人富裕安稳的生活和令人尊敬的社会地位。不用说,尤莉·洛维必然对此产生深深的应和。而且,她还刚好是位理想的搭挡。
1882年9月3日,赫尔曼·卡夫卡与尤莉·洛维在布拉格旧城广场一座饭店举行了婚礼。这年年底,卡夫卡夫妇的第一家干货店开张营业。1883年7月3日,尤莉·卡夫卡生下一个健康的儿子,为纪念给犹太人带来好运的、〃犹太人的皇帝〃弗兰茨·约瑟夫而取名为弗兰茨·卡夫卡。7天以后,一位医生按照犹太教规为孩子行了割礼,为他完成了犹太民族传统的肉身〃符号化〃,打上了既是肉体性又是文化性的种族标记。
第五节 〃最亲爱的父亲〃
这一家人最初的寓所靠近旧城广场,在一座古旧而庞然大物般的建筑里面。这幢建筑本身属于旧城区,却又象征性地划开了新旧两个城区。它本是一座古老的修道院,后又改作剧院,十多年前才被改造成大杂院式的公寓。周围是一片犹太贫民区,大门正对着一片下层社会的酒馆和妓院。选取这个地方作为寓所,首先是为了省钱,其次也为了躲避捷克民族主义者反犹、排犹行动的骚扰。
在这庞杂的公寓里居住着形形色色的人等。更糟糕的是,这儿的氛围有如中世纪般阴森而怪诞。阴湿的四壁,黑暗的过道,粗陋的管道,砖砌的煤炉;屋子里满是霉味、以及白菜和床褥陈腐的气息;一到夜间,暗淡的烛光里宛如有鬼影憧憧,这里那里不断是耗子打架的声音。如此这般的氛围与公寓外贫民区的景象真是相得益彰!它会给一个初生孩子白纸一般的知觉世界落下什么样的阴影和痕迹?这个问题,谁也无法完全说得清楚,恐怕连卡夫卡自己的意识也未必明白。但是,他的潜意识一定深知其中的份量。多年以后,卡夫卡向友人谈及他内心世界这样一种压倒一切的现实时说:
在我们的内心世界里,总有着这样一些黑暗的角落、神秘的甬道、漆黑的窗户、肮脏的庭院、嘈杂的酒店,还有那些难以近身的旅店。我们的脚步不稳,眼睛也不知道往哪里看,我们好象是在一条悲惨的小巷里面,我们的心在不停地颤栗。不管这个城市多么干净,我们对此一点都不感兴趣,对我们来说,肮脏的旧犹太城,比它周围的新城区现实得多。 转引自克劳斯·瓦根巴赫:《卡夫卡传》,周建明译。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84年,第11页。
从呱呱坠地开始,卡夫卡跟随父母在这里一住就是两年。父母多半也知道,这儿绝不是安家乐业的长久之计,只是,家道初兴,恐怕还得以节俭为本。两相权衡,前后多次搬来搬去,但最终仍没能搬出这〃肮脏的旧犹太城〃。卡夫卡6岁之前的岁月几乎全在这儿度过。多年以后,他抱怨不幸的童年毁了他一生。我们不知道上述外部环境对此要负多少责任。
然而,有一点可以肯定,与外部环境相比较而言,真正意味深长的,是卡夫卡家庭的内部环境。由于前面所讨论过的原因,这个家庭的凝聚点并非家庭本身,而是那一爿事业。尤其在卡夫卡出生后的一年,情况更是如此。眼下,零星服饰杂货的经营正在被大型的干货事业取而代之,赫尔曼·卡夫卡正赤膊上阵,来去匆匆。襁褓中的小卡夫卡几乎看不到父亲的影子,只能不时听到他行色匆忙的脚步声,以及昔日在练兵场上训练出来的粗大嗓音。他虽然暂时听不出这嗓音里经常的粗野和不少的俗气,但仍本能地感受到一种威胁。一般而言,父亲意味着高大而亲切的形象,而且象征着神圣的事物。然而,对于小卡夫卡正在形成的知觉系统,父亲的形象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