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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哥”珠美费了很大的劲才转过身,十指掐进他的手背,他的手松开了。
“珠美,你不要”
“岩扎哥,表哥”珠美摇着头,身子向后缩。
“你不要跟金培,不要”他生硬地喃喃着,双手伸开,在她面前晃动,像要拦住什么。
“表哥”珠美压低声音,凄厉地叫着。
岩扎什么也顾不得了,手在珠美胸前抖着。
侗锦花围胸掉在地上,家织侗布对襟衣缩在床脚;当他发烫的手撕开白麻布小衣的襟扣后,他的眼、他的心,便充满了圣洁和邪欲混合在一起的雪白的诱惑。
珠美病虚的体力无法阻拦岩扎饥渴的目光。岩扎的手颤抖得更厉害了。右手弯过去,搂住她的背,要把她抱上床。
“表哥啊!”珠美一声尖厉压抑的喊声。
岩扎的手触痛了珠美还没结痴的化脓的伤口。
他呆了,宽广的前额上青筋倏地消失。他摇晃了一下脑袋,哭丧地坐在床枋上。
“你不要嫁出去”他闷声说。
疼痛在珠美心里。她拢紧小衣,哀哀地看着表哥,想安慰他几句,却情不自禁地把手伸出来,替他擦去眼角溢出的泪珠。岩扎像木偶般的一动不动。珠美温柔的手指在他肌肤上轻抚,他眼圈一热,那泪水再也止不住了。
“表哥,好表哥,不要”
珠美从没见表哥流过泪。小时候他闯了祸遭舅舅责打,茶木棍打断了也没哭一声。四十八寨最剽悍的勒汉最鄙夷眼泪,可是今天他的泪珠却一滴一滴往下掉。最刚强的勒汉也是最软弱的勒汉啊!他心里的苦痛只有她才能明白。
珠美仔细地一遍遍替表哥拭泪;她的月牙眼洒出柔和的光辉,充满情意的光辉。她坐在表哥身旁,无声地靠着他的肩头。她的喉咙轻轻动着,嘴唇似乎无力张开。
“表哥,你要你就要吧啊”
沉默了一会,她仰起头,缓缓地贴近表哥,任自己满脸的泪流在表哥胸前。
“表哥我无法报答你”她哽咽着,“今后,你把我当成你的你的亲妹妹吧!
他闻到了表妹身上散发出的吸住他心肺的气息,像害怕失去支撑似的双手紧扣住床枋。他的心突然感到了某种巨大的痛苦和无法排除的压迫。当他的下颏触到珠美粉团的胸脯,他的心倏地一惊,又骤然冰凉,像淋漓大汗全身滚热时突然被人推进深潭里。他嘴唇发紫,牙齿格格响。他突然一把推开表妹,冷冷地看着她。
“死—”他凶恶的目光写着这个字,却无法从舌尖上吐出来,他倏地站起身,奔向雾茫茫没有起点也没有尽头的青石板古道,奔向他自己也不知道的地方。
五
下弦月高挑着一钩银白,古峒寨已进入梦乡。谁家的狗叫了两声,便也住了。
金培已绕着“金撒(”先祖母的殿堂)转了三圈。
岩扎说“,女还舅屋”是撒堂立下的规矩,金撒在规矩在,金撒倒规矩也倒。如果他金培掀倒金撒而又没受到撒堂的惩罚,就说明规矩可以改,他岩扎愿意退让,如果他既不决斗又不拆金撒,还不离开珠美,他迟早会杀了他。
他没有别的选择,离开珠美或死都是他不愿意的,只有祈求撒堂的在天之灵原谅他了。
金撒是寨子中间的一座青石坛屋,八尺高,一丈见方,八角形状;屋内有个小天井。他推了推紧闭的坛屋门,纹丝不动。便绕到屋后,攀着一处风雨剥蚀的墙壁翻进天井。
天井中间有一土坛,坛下埋着铁三角架、铁锅、火钳、油杉棒、铁剑等物,坛上撑一把油纸伞,坛旁种一棵冬青。
撒堂是侗家的保护神。传说天地混沌初开,是她领着儿女们避开洪水猛兽的侵扰,用九龙宝刀开路,在这山叠着山的地方安顿下来。侗寨栽树满山绿,种禾谷满仓,养鱼鱼满塘,全靠先祖母的荫庇啊!
金培跨上土坛,将油纸伞把往上拔,伸腰时头碰到冬青树。他下坛,抽出平头破篾柴刀朝树干砍去“。咚!”虎口震麻了,柴刀又弹了回来。他一看,是刀刃刀背用反了。他静下心,周围万籁俱寂,又挥刀砍去。刀锋未曾碰树,脚却被什么东西拌了一下,栽倒在地,刀锋碰伤他左手食指,血直往外渗。
金培扔下柴刀,捏住受伤的指头,舔着咸味的血。仔细察看,绊住他脚跟的是一根又长又粗的野葡萄藤—当年金撒“安殿”时留下的供品。
“安殿”的礼俗是十分隆重的,光供品就找了三年;有恰好九层叠起的蚁巢;有横盖过大路的野葡萄藤;浮萍要在朽木里自生自长的;水要三江汇合处的漩涡水;草要又高又直无风也颤动的蓍草(香料草)。安殿时封寨三天,严禁生人入寨,熄烟灭火老少寒食。到第三天才举行安殿仪式,然后用火镰击石取火,点燃干艾叶回家,这便是撒堂赐与的幸福与吉祥的火种。
手指隐隐作痛,难道这是无所不在的撒堂对他大不敬的惩罚?他突然感到了恐惧,冥冥中是撒堂那能穿透一切的目光。你看不清她,却能感受到那目光;说不定这银白色的月光,就是从她眼睛里射出来的。无所不在的先祖母啊!
他颓然坐在地上,手触摸着那要枯萎的的野葡萄藤,突然想到:即便他把金撒毁掉,人们又会很快地修建起新的金撒,又一次虔诚地举行安殿仪式,它是非人力所能掀倒的呀!
邻近的吊脚楼里传来响声,亮起一点红光。大约是金撒的响动惊醒了他们,要出来看一看。
金培的心一下子缩紧,他明白他不能再犹豫了。他迅速拾掇了东西,将油纸伞重又撑开,恢复原状。翻过屋墙后,他加快了步伐,很快消失在大山那灰蒙蒙的暗影里。
六
山洪暴发的时候,娴静秀美的小青河变粗野了。一抱粗的木桐,就像卷树叶似的进漩涡里,又像离弦之箭似的卷将它射出去。
岸上小路泥泞。金培小心地避开一个个小小水凼,回上堡寨去;没料到迎面撞上了岩扎。
决斗不成,金撒没倒,事情拖着,岩扎窝了一肚子火:
“你又到珠美家?”
岩扎在离金培三步远的地方站住,搅成一团的黑棕麻似的眉毛拧着,冷冷地望着金培。
金培的默认令岩扎生气“:我说过你不要去!”
“表哥”
“我不是你表哥!”岩扎亮亮的圆眼发红,有一种邪恶的东西在他心头燃烧。
“糟了,我怎么像珠美一样称呼他呢?”金培心神不安,暗想“:那不等于逼他承认我和珠美的那种关系么?”
“你到底打算怎么办?”岩扎低沉的声音里积聚着愤懑,金培完全明白他问的是什么,却无言以对。生死决斗与掀倒金撒都是他不能做到的。
“岩扎,你听我说—”他极力沉住气。说道:“我和珠美早就商量过了,要攒钱给你娶亲,娶一个比珠美还美的勒缅。你不会失去什么,真的,为什么要给我们也给你自己过不去呢?”
“你再说一遍!”
“我们要攒钱给你娶亲,我今天就是去向珠美告别的,明天我要到山外去做活路”
“哈哈哈哈”一阵毛骨悚然的狂笑过后,岩扎恶狠狠地道:“别做美梦了!竖着耳朵听着:你就是拿金山银山,也买不走我的珠美!就是九天仙女,也不能换我的珠美!
除非你跟我决斗,除非你掀倒金撒!”
岩扎堂堂勒汉,怎么能用别人的钱娶亲?珠美本应属于他,他怎么能同意用别的勒缅来替换?今天,从他的情敌—金培口里说出这话,极大地伤害了岩扎的自尊心,更激起他的愤怒,他的黑棕麻似的眉毛剑一样竖直了。
岩扎的强硬和固执使金培进退两难,他翕动着嘴唇:
“这我办不到,办不到啊!”
“你滚,你远远地滚!”岩扎脸上铁块似的肌肉紧绷着:
“你不配爱珠美!你不配!
岩扎凶恶的神情令人骇怕,在他的步步进逼下,金培不自觉地往后退,他见岩扎扬起拳头,以为要揍他,本能地往旁一偏,脚一滑,嗤溜一声站不稳身子,直往下倾,掉进了小青河波涛滚滚的洪水中。
岩扎惊呆了。
没等他明白过来,滚滚波涛已将金培卷得无影无踪七
自打金培姐姐哭着找岩扎要人,要他赔她相依为命的弟弟,岩扎的心就再也没有安宁过。负疚感恶魔般缠着他、咬着他。这个武高武大的勒汉第一次感到空虚和软弱,不敢面对一道道如锥的目光,害怕听到“嗡嗡”的议论声。前天,他邀几个最要好的勒汉喝酒,竟被婉言谢绝,说是不想喝。尼,假话都说不像,世上没有不啃骨头的狗。从他们那不自然的神态中,他悟出了什么—他已不再是原来那个受人尊敬的岩扎了;连最要好的伙伴都疏远了他。
他想向人们解释:他虽然有错、有愧,但没有罪,没有昧良心。金培不是他推下河去的,他并没想把他推下河。他越解释人们越不相信。
或许,只有睿智的寨佬才会相信他说的是真话;也只有德高望重的寨佬才能让人们恢复对他的信任。他摇晃着高大的身子,摇晃着希望,走进了寨佬家—那座用桐油涂抹过的闪耀着金黄色亮光的木楼。
大约是家里来了贵客。寨佬正在火塘边摆酒,矮饭桌上刚出锅的酸鱼酸肉散发着扑鼻的醇香。见他进来,寨佬就把酒杯递到他唇边,请他品尝他亲手配制的糯米甜酒。
岩扎推开酒杯“:寨佬,金培不是我推下河去的!你最看重我,我不是那种人!”
“雁鹅远飞,会留下它的叫声;蚯蚓爬过,会留下它的迹印黑不怕说成白,白不会变成黑心静,耳根净。祈求撒堂保佑你吧,孩子,保佑你不被魔鬼缠住身!”
寨佬仍然那么热情,热情的寨佬却不再爽快,他聪明的拒绝了他的请求。难道他睿智的头脑也被风言风语吹昏?
他感到一阵迷惘,走出火塘间时,迎面碰上寨佬那最会唱歌的还未出嫁的满勒缅。她见了他竟吓得尖叫了一声,一步步往后退,像羊见了狼似的惊恐。难道自己是狼?
他突然想起来了:那天,对岸似乎传来一声惊恐的尖叫,与金培落水时的惊叫都淹灭在洪水的咆哮声里。那么说,是她在对岸;看到了这一切,也说出了这一切。
那么真是自己把金培推下河去了?他好像记得自己是扬起了拳头。为什么要扬拳头呢?是要借这来加重他语言的份量?还是一种习惯?或者什么也不是?他已无从想起。
她肯定看到他扬起拳头,看到金培滚下河;寨佬还怎么可能相信他呢?!全寨沸沸扬扬,人们对他侧目而视,都源于寨佬这个最会唱歌的满勒缅,寨佬又怎么会为他出面?
人们又怎么会相信他岩扎的解释?
撒堂在上,金培真的不是他推下河去的。他扬起了拳头,却并没有打过去,也没想打过去;可是金培却滚下了河,连他自己也不明白的时候,金培就被洪水卷走了,这究竟是谁的罪过?
他跌跌撞撞回到自己的家。
或许家中是他唯一可以舔伤口的地方。中年得子的父亲对他并不总是很严厉。这些天,他老阴着脸,也许是因为那些闲言闲语;他在生闷气—生那些嚼舌头的人的气,知子莫若父,他能不了解自己的儿子么?
父亲望了他一眼,额上的伤疤鼓了起来,被旱烟熏黑了的牙缝里冒出瓮瓮的声音:“做人要有良心!
“阿爸你也不相信我?”